前几天回老家，偶然进到仓库，真真觉得无趣就要离开。收回左脚，转身，在鞋底马上要滚起新的尘澜之前，几乎是一瞬间，我在几个废弃的柜子后面，蜷缩着的墙角里，又看到了那架老式的摆钟，还活着。
隔着它身上灰白灰白的壁，我找不到记忆里什么古朴或细密的木纹，甚至它活像一具站起来的小棺材，或是生生拽长的墓碑，就只听得咔嚓咔嚓，咯吱咯吱，铮——铮——，总之钝钝的。那听感很难描述，非要说清楚，则像是已年迈，又锈又脆的骨头稍一动就撞出闷闷的滞涩的响。不全是，也像是一口黏痰卡在嗓子尖，拖了半辈子都没治好，所以说什么都腻糊糊的。看到儿时的摆钟很亲切，因为它是它;这“墓碑”又很陌生，因为它又不像“她”，音容笑貌，哪哪儿都称不上像。
我盯了一会儿，才终于发觉，它比记忆中要矮小多了。“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床?”“分针到9就去写作业，不能再玩了。”“8点半了，现在去睡觉。”……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主宰我的生活。那时它很高大，不管是外表还是形象，因为它是家里最油盐不进的，只忠于时间，从不会妥协或表露类似心软的情绪。今天以前，乃至在梦里，那模糊的刚正不阿的虚影，我一直很怕它。
我的思绪开始翻腾，混着它铮——铮——催促的响，一声一声都从耳朵钻进脑袋里，发问，搅拌，纠缠，回声，乱糟糟的涨得人心慌。我既过瘾，觉得扳回一城，默默嘲笑摆钟的遭遇，时间作为最冷心冷血的判官，其忠诚的使徒亦不得善终;又觉得割裂和被生拉硬拽着，不愿接受其不再高大的佝偻软弱的现状。甚至爷爷奶奶，也同他们的钟一样，渐渐变“矮”，从记忆里的巨人变成了所谓平凡的“普通人”。说到底，我对她应还是保有与对普通时钟所不同的感情。
到今天，到各式钟表、智能手表面世、风靡的今天，如我一般丢三落四，又往往喜新厌旧、不甚看重手表的人，不觉间也已换了八，九块了，此时看着新换了几日的手表，那是小小一个，很年轻的生命。他不像摆钟那么强势，经过科技和技艺不断的加持，它学会了伪装温顺的姿态，学着淡淡、轻轻地诉说，甚至不放在耳边，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杀伐。原来在我过去的20年生命中，钟表同时间一道，我只是不断紧张、惧怕和后悔，珍视仍是过于昂贵和稀奇的抒写。
我只有在无趣时才会看它们，时间各式各样的信徒。如现在般静静望着，它们就像是忌惮我，便走得越来越慢，直到我厌烦地移开眼。实则它们从不顾忌，又紧锣密鼓地向前，转眼就几年光景。但它们很记仇，像被辜负真心的爱人筹谋许久，在终于要修成正果时潇洒转身。实在很高明，因我也不相信如此“回心转意”会持续太久，忘却是众的事业。等再度轻易地吐出“珍视”，等看上许久,等细密的红血丝又酸涨着寄生、挤压眼球，人们又会以为拿捏了时间，自信别过眼。车轮多次驶过，再次，留下同一辙痕。
我不自觉的举起左手，在摆钟强势的钝响里，如愿听到了温柔的“咔哒”声。它们的声音遥相呼应，渐渐又听不到了;它们的声音绝不相像，渐渐还是重合。我最终还是没有为着什么童年回忆把它搬出来、擦干净，好好追忆一番，还是留一层壁在上面。因她确实是墓碑，清楚刻载着我对时间的虚度和傲慢。
落笔至此，我又将手表靠近耳朵，“咔哒、咔哒……”那么我很确信“她”仍活着，同频共振。
人别妄想睥睨钟表，即使温和而隐秘，即使老朽而将停。(扈雪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