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利文
昨日是惊蛰,桃始花的时节。傍晚时分,天飘细雨,虽是仲春,倒春寒未了。戴上口罩正待出门散步,手机声急切地响起,拿起来一听,有如闻听始发东隅的一声春雷,惊住了。文凯在电话里说,就在刚才,张姨过了。
张姨大名张香英,是位医术精妙誉满一方的名老中医,在县中医院工作大半辈子,曾担任过医院党支部委员、门诊部主任,九十年代初退休后返聘留用多年。我刚到中医院报到上班时,还是小年青。她坐医院专家门诊,每每碰到总会说,年轻人,好好干。她的满崽刘永忠与左文凯和我,差不多是同时到这家医院上班,既是同事,又是挚友。我们没地吃饭时,常去她家蹭饭。张姨看着我们参加工作,看着我们结婚生子,看着我们一步步成长。
我呆怔了好一会。前两天刚与永忠通了电话,他说老人家的状态还蛮好。还想着待新冠疫情过去了,去给她老人家补上拜年的礼节,去看看她。殊不料,竟然这么快就走了,走得毫无征兆,由不得不让人扼腕叹息,由不得不让人悲从中来,由不得不让人潸然泪下。
我夹了把雨伞,也没有撑开,如雾般的细雨润湿了我的脸,寒意在周身萦绕。因了疫情的影响,又因了雨,大街空荡,行人寥寥。我步履匆匆地往永忠的府邸走去。永忠和华琼两口子见了我,立时行了跪礼,眼泪如泉水般涌出,顺着未干的泪痕簌簌而下,我心里也止不住一阵发酸。
“晚饭时,还说天气好了,要去外面走一走,要去看一看春天里的油菜花。可是呷一片青菜,一咳嗽就噎住了,看到看到脸色就发乌了……”
永忠和华琼说着,又哭了出来。
“不要太过伤心,这何尝不是老人家的一种解脱呢?”我安慰着他们。
我走去张姨的房间,她直挺挺地躺着,仿佛是睡熟了,特别安祥。但我知道,她再也不会起来了,再也不会对我们笑了,一片青菜已把她召唤去了天上的世界。这一片青菜,决对不是普通的一片青菜,它带了上帝旨意,早早地蛰居在一块神秘的菜地,潜伏在这个布谷啼啭的日子,张姨是知道它要来的,也许早就在静静地等待它。只是永忠和华琼,还有旁的人都无从知晓而已,所以觉得它来得特别的突然,猝不及防。
前年或者更早一些时候,张姨住了好几次医院,脑萎缩愈发严重了,有时连他这个满崽也不认识了。那一次,我们照例到永忠屋里去蹭饭。张姨从卧房里出来,脸上漾着笑。她未患病时,我们常去的。她心底里是愿意我们去的,或许她心底里早已把我们当成她的子侄了,我们每次去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早早荡漾开了,如盛开的花一般。那天,张姨意识较平日清晰许多,竟与他的满崽说了一些柴米油盐的事情,已然看不出患了病。永忠很高兴,便指着我们让她辩认,她一个一个看,眼神一片茫然。突然间她笑了,指着其中一人说,这个是邓书记的“郞八公”。
大约她近前的事情忘了,她已认不出我们来了,能记起的都是久远的人和事,是他们那一代人激情燃烧的岁月。七十年代的中医院只有几幢土坯房,门诊、住院、办公都在里面。那时县城还没有防洪堤,平溪江一发水,医院就成了水泽国,而水坯砖是完全不能泡水的,泡水会塌。医院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是张姨他们那一代中医人不等不靠,硬是肩挑手抬建成一幢三层砖混结构的新住院楼,后来又建了制剂楼,建了病区花园,把一个县里的后进单位,变成了省里的红旗医院。他们这一代人的无私奉献和辛勤付出,是后人应该铭记的,也必须铭记的。
张姨的医术和品德都是极好的,当得起病人所赠锦旗上“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赞词。她坐诊的时候,慕名而来的病人总是挤满了诊室。病人大多来自农村,很多不懂诊疗检查的程序,她总是耐心地说明,放下手头的事情陪着去;处方上药,她总是细细叮嘱,这个先煎,那个后放。他们那一代中医人是最严谨的,治疗方法既有来自典籍的,还有多奏奇功的民间偏方。记得十多年前,我身上出了疹子,在皮肤科打了几天的点滴,用了最新的抗病毒的药,了无效果,腹部上的红疹子已然变成一条长长的带子,有烧灼般的痛,睡不安寝。永忠知道了,笑骂道,痛死活该,放着好医生不找。那时,张姨已退休多年,便去了她家里。张姨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定出几个点,然后动作利落地倒出一些植物油,用白色的灯草在油上沾了下,就着打火机,手指疾速压下去,啪啪啪脆响了几声,说可以了。还真神了,久治难愈的带状疱疹,不到两天就红肿消退痊愈了。张姨用的是中医古法“爆灯火”。有时候我在想,中医真的是个神奇的宝库,可是宝库里有好多的东西快要失传了,这真是让人惋惜的一件事。
张姨命运多舛,但她坚忍不屈顽强抗争,不仅活出了自己亮丽的人生,更给子女撑出一片宁静的天。人生三大不幸,她遭遇其二。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她的丈夫意外亡故,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一个女子柔弱的肩上,但她没有退缩,使出浑身的劲,变成了家庭的顶梁柱。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三个儿子相继长大,长子在部队考上军校,成了一名前程如锦的军官,已经能够帮她分担一些事情,她想着要歇息一下了。可是灾难又一次降临,长子重病不治,英年早逝。老年丧子,也许是比中年丧夫更大的打击。我们已无从知晓张姨是如何从两次巨大的悲痛中走出来的,也许是次子和满崽给了她这个母亲活下去的希望,也许是众多的病患殷切热诚的眼神,让她这个医生明白了生活的意义,总之她挺过来了,挺成悬崖峭壁上的一株虬松。她忙碌的身影重新又出现在医院的诊室里。重命运有时真的太不公平。再后来,她的次子又因了一场医疗意外,被死神提前带走。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心头上的伤口撕裂了又愈合,再撕裂再愈合,那伤口该有多深,那伤疤该有多厚。碰上梅雨季节又该是如何隐隐作痛,又该是如何辗转难眠。也许接踵而至打击,坚强的张姨也已心力交瘁,疾病也如影随形地找上了她,她患了严重的脑萎缩。患了病的张姨念念不忘的还是她奉献毕生心血的中医院,当然还有她硕果仅存的满崽刘永忠。她整天担心着她的满崽,处处要管着已是中年的儿子,这事不许,那事不让。有时候搞得永忠不耐烦,不理她。有时我在旁边,就劝说永忠,要理解老人,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她当然要看紧仅剩的这一个。这话一下子戳中了永忠的泪点,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张姨一生淡泊名利,与人为善。一件小事可窥一斑。九十年代初期,我在县中医院做办公室和人事工作。那一年,我经手办理张姨等一批人的到龄退休手续。之前的中医院是集体制事业单位,有很多的老同志既是高级工人身份,又具备中级专业技术职称。他们的工资待遇有执行工人等级的,也有按技术职称享受的,两种待遇上下差不了多少。计算退休工资时,按工人等级办退休刚好高出那么一点点,大家便都选择了工人等级的工资待遇办了退休,并且按人事部门要求写了承诺书。后来,退休人员中两种工资待遇差距越拉越大,甚至差出好几百上千,好多老同志就坐不住了,就来医院,就上人事部门要求改回来,重新计算退休工资。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人事部门并不能随意改动,连锁反应大着呢。我在接待申诉的老同志中,始终没有看到过张姨的身影。聊天时她曾说及这件事,她说人事部门办不了就不要为难他们,毕竟是自己先前承诺过的。她又说,钱嘛,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多就多用,少就少用,没有就不用。
往事如昨,人生无常。一代名中医张香英女士,我们敬重的张姨,在这个新冠疫情肆虐的时候,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与我们不辞而别,从此阴阳两隔。也许,八十年的坎坷人生路,她走得累了;也许她想念她的丈夫和两个爱子,要去那边相聚了。回想张姨过去的点点滴滴,这个下午竟是如此坐不安席。我在想着该为这位中医院的前辈名医、这位人世间平凡而又坚强的女人写点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写幅挽联吧,虽然我一点也不懂对联的规矩。草草撰就挽联,我急急地联系县书协主席王祯辅先生,要请他这位刚刚参加国展的书法高手书写。我想着联语虽俗,然书法上佳,亦可聊表一点心意。祯辅主席是位热心人,二话没说应允了。又主动提出装裱需要时间,晚饭未吃即刻研墨创作,着实让人感动。
沉疴逢妙手,橘井八秩涌泉香;
青史记良医,雪峰三月悲落英。
谨以此联敬挽张香英老孺人,愿西行一路走好!
(选自湖南省洞口县作家协会微刊《雪峰文艺》2020年第7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