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业余学习和专业教育不应割裂,而应互相促进。我们要更多地培养出热爱音乐的人,而不是仅仅制造出技术能手、比赛选手
祖父以“广施仁爱”之意给我取名“广仁”,名字寄托了祖父深沉的理想。1938年,10岁的我开始学钢琴,钢琴的黑白键在我眼里就是通往艺术殿堂的阶梯,每向前一步都伴着快乐与美好。
1945年二战结束,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德国人陆续回国。祖父有一对德国朋友希尔德·布兰特夫妇,他们在回国之际唯独对钢琴难以割舍。祖父说:“我的小孙女喜爱钢琴,你就把钢琴放在她那里吧。”我接到希尔德·布兰特夫人电话,飞一般地骑车赶到他们住所。那天我弹奏了巴赫《意大利协奏曲》和肖邦《叙事曲》。希尔德·布兰特夫人对我说:“你弹得真好!这台宝贝钢琴需要一个可靠的主人……”我终于拥有人生中第一台钢琴。
父亲也热爱音乐,但坚决反对我以钢琴为职业,拒绝为我付学费。我说:“学费我自己挣!”为跟随钢琴家、指挥家梅·帕契学琴,我需要教20个学生才能赚足学费。我白天骑车在不同地方给学生上课,晚上回家练琴到很晚。上海想学钢琴的人很多,大家口口相传,“有个小姑娘教钢琴,人好而且认真负责”。那一年我16岁,对“仁”的理解就是遇到一生笃信的美好,不懈追求,同时把这种付出努力的快乐分享给别人。
1949年,21岁的我在上海音乐学院前身中央音乐学院华东分院任教。那时我对“仁”的思考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一直渴望留学深造,所有手续准备齐全,我兴奋地蹦着和当时的院长贺绿汀说:“贺院长,我要去法国留学了!”贺院长说:“你别走!现在新中国百废待兴,国家需要你。”我说:“我去学两三年就回来。”贺院长说:“国家现在就需要你!”
“国家现在就需要你!”因为贺院长这句话,我决定留下来。贺院长对我说:“放心,国家会培养你的!”很快到了1951年,国家派我们去柏林参加世界青年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事后才知道,我获得的三等奖是新中国在国际舞台上赢得的第一个钢琴奖项。活动结束后,我们又在海外巡演一年之久。这一年是我的人生转折点,让我有了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回国后我就申请入团,4年后申请入党。
步入中年,我对“仁”的思考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遭遇什么,我都坚持守住钢琴教育的种子。我们先后编纂的两册钢琴初级教材广为流传,给中国钢琴事业留下一粒火种。改革开放40余年,中国钢琴事业空前发展,这也是我最忙碌的时期。此时我对“仁”的思考是“达则兼济天下”。1980年,我受邀去美国进行学术交流,期间举办44场钢琴音乐会。我不仅诠释世界经典钢琴音乐,更展示中国的钢琴作品——能成为中国钢琴大使我很自豪,能让世界听到中国的钢琴音乐更使我骄傲。
1982年,我遭遇对一个钢琴家来说毁灭性的事故,右手三根手指被砸断。那是举行钢琴演奏会前夕,我帮助挪动一台老琴,琴腿突然脱落,我下意识去保护钢琴,结果右手被重重砸在琴下:中指、小指粉碎性骨折,无名指则从指甲根处被砸断。医生妙手,我的中指、小指得以保全,无名指则短了一截。这一阶段,我对“仁”的思考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手指功能恢复是大难关,若不尽早开始,将再无弹琴可能。恢复期间,手指残端只要碰到硬物就有如刀割,每次练琴都疼得满脸泪水。就这样,我一点点将笨拙的手指恢复过来。一年后,我举办重返舞台的音乐会,此后,又坚持登台演奏了20年,直到75岁。
手伤之后,我逐渐把事业重心转移到钢琴教学。此时钢琴予我对“仁”的思考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教书育人是最平凡也是最伟大的事。我不拒绝任何一名慕名而来的学生。我教学生大多数情况下不收费,有的学生热爱钢琴但苦于没有琴,我会送或者借钢琴给学生。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一直记得贺院长那句话:“国家会培养你!”
今天看起来学琴的人很多,但我认为依然太少——我一直认为,音乐是美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有接近音乐、走进艺术、感受美好的机会;我们专业音乐水平提高了,业余普及教育有待跟上。钢琴业余学习和专业教育不应割裂,而应互相促进。我们要更多地培养出热爱音乐的人,而不是仅仅制造出技术能手、比赛选手。每位钢琴家在技术上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的独特个性和音乐品性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我希望每个琴童都因为爱琴才走上学琴之路,长大后能成为钢琴艺术发展的支持者。
70多年过去,我从“钢琴姐姐”教成了“钢琴妈妈”“钢琴奶奶”,此时我对“仁”的思考是“心游于艺”,“道不远人”。我的一生通过钢琴实现了祖父对我的期望:“广施仁爱”。
感谢钢琴,感谢音乐。
(张玮采访整理)
周广仁,出生于1928年,中国第一代钢琴演奏家、钢琴教育家,中央音乐学院终身教授,钢琴普及教育发展重要推动者,曾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等荣誉。
《 人民日报 》( 2019年11月22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