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 面 人
陈婶是少时邻居小伙伴的妈妈,身材高大,南方女人中少有,说话声音极大,坐在自家门口也能听到她的大嗓门。据村里的人说陈婶是个悍妇,遇事爱计较,常跟人争吵,她的大嗓门在村头一扯,又哭又闹又骂娘的,男人女人都见她怕。小时候母亲经常叮嘱我,去邻居小伙伴家玩时,千万不要惹着陈婶,免得被骂惨了。每次见到陈婶,我都背上发毛,极快地逃离她的视线。
陈婶是个苦命的女人。听村里人说,她原本出生在江南水乡小镇,和当时所有的年轻姑娘一样,随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轻时时来运转,嫁到镇上一大户人家做起了少奶奶。可惜好景不长,因与常年在沪做生意的男人相互脾性、环境的不同,而逐渐被冷落直到分手。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被屈嫁到乡下,生下了儿女,过上了普通人家安稳的日子。本以为从此可过好这局促而又苟且的小日子,但在那医疗条件较差的年代,没过上几年安稳日子,男人便不辛患病撒手而去。从此,这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农村的寡妇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那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艰难地生活着。而陈婶这个原本安静而又不事声张的女人,突然间似乎受了刺激,又或许吃错了药,变成了现在这幅德行。
陈婶的厉害我是真眼见识过的。小时候农村种庄稼较少使用化肥,农闲时村里的男人都会撑船下河捻河泥,满满的一船到岸后,三三两两的男人便用桶挑泥上岸,贮存在田间地头当肥料备用。挑污泥是体力活,是男人干的事,生产队评工分高。虽说是个男人干的活,可陈婶却偏要逞起能来,非要和男人们掺和到一起干活。生产队长不准许,哪有女人做这事的,咱这地儿从没这事。任凭陈婶苦苦哀求,这事儿就不行。这可惹毛了陈婶,她就蹲守在生产队长家前,扯着大嗓门,哭骂不绝,时咽时泣,声音此消彼长,被烦心的生产队长受不了这架势只能答应。得胜了的陈婶回家拿出男人先前用过的桶和扁担,腰间扎上男人用过的皮带,加入了到挑污泥的男人队伍中去了。原先把这事当作笑话说的男人们,这时却开始担心起来,这女人受得了这份量吗?几天污泥挑下来,村里的男人们傻眼了,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得不服,陈婶不但每天挑的往返次数不比男人少,每桶挑的量也不打折扣。从此,生产队挑污泥的身影中,陈婶是不可或缺的。听村里人讲,那年陈婶在生产队中评工分和许多男人都差不多,甚至比几个干活骨气不硬的男人强多了。
男人去世后,陈婶背负着家庭的重担,一双儿女每天瞪着饥饿的眼睛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难受。象往常一样,她拿起那只特大号的钵头到生产队集体食堂打饭。说是打饭,其实食堂已经很久没有米饭供应了,每天都是那薄如婵衣般透明的稀饭,里面混杂着些许野菜。据老人们讲,那时一斤大米要烧八斤稀饭。很快就轮到陈婶打饭了,她双手捧着钵头,紧张地向食堂师傅二毛看了看。二毛看着一脸菜青色的陈婶,小心翼翼地从桶底舀起几勺稍厚的稀饭倒在了那硕大的钵头里。二毛继续招呼着下一个人,可陈婶看着钵底的那点稀饭脚步却再也抬不起来。她仍旧站立在桶前,用那迷茫而又局促的双眼向二毛瞟去。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二毛无耐而又可怜地从桶面舀起半勺那照得出人影的稀饭。二毛知道,多盛点大家伙对他会有意见,不给她盛点这女人到时哭闹起来又受不了。陈婶感激地向二毛看了一眼,小心地握着钵头快步地向家奔去,那二个可怜的小饿死鬼正在家等着呢!回到家,拿出一碟咸菜,娘三风卷残云般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底朝天,两个孩子摸着仍旧饥饿的肚子咂吧着小嘴流露着不舍。陈婶的小女儿干脆端起了钵头,探出那颗小脑袋,伸出她那小舌头,贪婪地舔着留在钵边的残粥,那可怜的小手拿不住硕大的钵头,突然间一不小心摔了个粉碎。那晚,陈婶象杀猪似的嚎叫了一晚,数落着他那离去的男人,抱怨着自己的命运。
陈婶的小叔子是个能干人,农闲时在上海帮着人家干活,时不时地回来,总会带来一些新奇的东西。有次,小叔子给自己的小孩带回来一顶帽子,是那种用皮做的象雷峰帽样式的,两边掰下来可以护住耳朵,里衬是毛绒绒的不知名的毛,戴在脑袋上舒服暖和极了。当孩子们在水泥场上围着小叔子的孩子那顶帽子好奇而又兴奋地玩着时,陈婶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看着老大那黑乎乎小脸蛋上的烂冻疮,陈婶合计着,孩子上学也没买新书包,可不能再亏着娃了,再说老大用完老二可以接着用。想到这,陈婶似乎下定了大决心,她走进房间,在床底下翻出用绣花手帕包好的钱,在手上吐了点口水,一层层地解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这半年来的积存,央求小叔子下次回家帮买顶同样的帽子。若干个月后,小叔子再次回家,陈婶的大儿子也戴上了漂亮的皮帽,同样引起了村里小伙伴的羡慕和嫉妒。这一天,陈婶特意到镇上肉店切了半斤猪肉,麻利地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象过大年一样,带着她两个娃美美地吃了一顿。晚上,躺在床上的陈婶,看着挂在房间里的男人遗像,有许多话想说,但她又实在不知道找谁去说。
隆冬的夜晚,寒冷刺骨,但仍然挡不住大家伙对看露天电影的兴趣,这是那个年代全村男女老少最为开心激动的时候。那天,陈婶和孩子们早早地吃好晚饭,扛起家里的长条凳,到露天场地占位去了。人群依然热闹,电影依旧好看,孩子们如往常一般的疯起来。当荧幕上出现“再见”两字后,人们扛起板凳人挤人人挨人地争先恐后般往家赶。回到家洗漱时,陈婶突然发现,那顶戴在儿子头上锃亮的皮帽不见了,她的大儿子也吓得深身发抖。陈婶顿时抽噎并随之嚎叫起来,拿起墙边的扫帚发疯般地打向儿子。在儿子的哭喊声中,母子俩打着手电筒顺着去时的路仔细地寻找着,连路边的垄沟、电影场的河边都找了,陈婶心中可怕的那个猜想终于证实了,那顶漂亮的小皮帽已经不属于自家了。第二天,村头上又出现了陈婶的身影,她铁青着脸,扯着大嗓门,向过往的行人痛述着那个挨千刀的,捡了人家东西不还,祖宗八辈都被他骂了个够。接连几天在村头骂娘,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但陈婶心疼的漂亮小皮帽却依旧没有任何踪迹。
随着岁月的流逝,陈婶变老了,全家现在已经是四世同堂了。每次回乡下探亲,时常能看到她平静而安详地坐在屋檐下,遥望着对面马路,眯着那双深邃而又混浊的双眼,静静地享受着那份属于她的独有安宁。这时的陈婶,象所有的晚年老人一样,看上去是那样的慈祥、可敬!
格 局
阿苏这几年靠开店赚了点小钱,耐不住农村人的直爽劲,隔三差五会借钱给身边有急需的人。
发小阿三神秘地告诉他,凭这些年自己炒股的经验,牛市马上要来了,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愿代阿苏炒股,让他跟自己一起发财。
做人是要讲点格局的,发财的事不能一个人独享,有好处兄弟们大家一起得益,阿三拍着胸脯反复向阿苏表达着仗义。
阿苏从帐上转了二十万过去。开店赚点小钱也累,多赚点总是好的,阿苏心怀感激地想着。
大半年过去了,阿三那边一直没消息,也不知道炒股怎么样了。正好老家要盖房子,在阿苏老婆的催促下,他象做坏事一样,很难为情地联系了阿三,想要回自己那二十万辛苦钱。
听明阿苏来意,阿三解释说,钱已全部投到股市,一时很难取出来,我是有格局的人,既然你有急需,那我尽快从股市里匀出来。
听着很有道理,虽然暂时没要回钱,但阿苏总算也放心了。
快过年了,店里要备些货,阿苏又想到了那笔钱。这次阿三听到他来意后,开始有点不高兴地责怪他了。你这个人真没格局,炒股的事你不懂,抽回资金要割肉的,如果你真要那笔钱,那我就只能给你十五万,股票割肉的损失只能你自己承担,阿三不客气地埋怨着阿苏。
赚钱不容易,心痛着那五万块钱,阿苏也就暂时不催这笔钱了。
眨眼快一年又过去了,阿苏又想到了这笔钱。这次阿三倒也爽快,我是个有格局的人,钱马上转给你,但只能给你十五万,最近股市行情不行,亏钱了。
阿苏听了心里有点懵,咋少了五万块钱呢,他心有不甘地问对方,想知道倒底是怎么回事。
阿三眯着小眼笑着解释说,投资有风险,这点道理你总懂的吧!你这个人真没格局,亏点钱就神神叨叨的,没见过世面。
责怪归责怪,阿三倒也挺有格局的,给阿苏出了个注意,再给他二十万,他用这笔钱继续帮他炒股,把亏的钱赚回来。
阿苏想了好几天,认命了。他从阿三哪里最终要回了十五万。
差不多五年的时间,这笔钱存银行多少也有些利息,现在反而白花花地损失了五万块钱,阿苏到现在才真正知道自己是个没格局的人。
房 记
阿林从小长在农村,天天看着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地辛劳,却也只能勉强糊口时,他时常会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城里拥有一套房,哪怕是再小也无所谓。在他的潜意识中,在城里有房了,就算是真正在城里落脚了,再也不用每天满脚烂泥巴在地里干农活了。
这个简单而又朴素的想法,来自于他小时候的一次进城。阿林有个远房的亲戚是城里人。有一次,跟着大人进城后顺带着去过。亲戚家是一楼一底的筒子楼,油漆的地板朱红锃亮,家中的物件摆放整齐、一尘不染。特别是那瓷白色的抽水马桶,干净的让人不敢上恭,生怕一不小心弄脏了。看着眼前这些只有在村里露天电影中才看到过的东西,想着家里那到处粘满着蛛蜘网的土坯房,阿林吧咂着小嘴心里充满了羡慕。
初中高中六年时间里,阿林怀惴着这个朴素的梦想与追求,拼命地没日没夜读书,哪怕是上厕所的时间也要背会儿英语单词。他知道,农村人唯有读书与当兵才能改变命运。功夫不负有心人,六年的奋发图强,他终于进入了心仪的重点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良好的学业功底使他顺利地分配到了地级市的一所学校任教。阿林狗屎运特好,刚到学校工作的那年,正好是国家福利分房的最后一年,他又幸运地赶上这趟末班车,分到了市区一套老教师腾退出来的老破小房子。从学校总务处报到拿房后,阿林的小心脏快要膨胀了,他真想大声地喊叫几声,怕别人骂他神经病而作罢。他双手紧握钥匙握拳贴在胸前,如愿以偿地长长吁了口气,暗暗地自言道:妈的,老子在城里终于有房了。
时间过得很快,工作五年后,阿林遇到了心目中的女神,终于要结婚了。他拿出心中早已构思好的装修蓝图,聘请了专业的装修公司,要把这老破小的房子装修成他心目中的温馨家园。他每天早晚上下班前后去房子里转一圈,监督装修的质量和进度。为了爱的小巢,他成了装修市场的常客,精挑细选着每一件材料。为了节省费用,连每天的装修垃圾都自己扛下楼,他想至少一套房子装修下来也能节省小几百。装修工程很快完工,婚礼如期进行,阿林携着老婆住进了自己心仪而又温暖的小家。结婚的那天晚上,客人散去后,阿林摇晃着满带酒意的身体,眺望着城市远处那闪烁的灯光,在窗前美美地吸了口烟,并长长地吐出了一个个完整的烟圈。
婚后的阿林,象快乐的鸟儿,每天幸福地生活着。除了更尽心心职地教好那批带的孩子外,夫妻两人便精心陪伴着那越来越可爱的女儿。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觉中毕业十周年到了,有热心的同学牵头组织了班级十周年聚会。同学会上,大家的话题除了同学情、师生情之外,谈的最多的是房子。阿林突然间发现,几年不见的那些同学都已买了新房,甚至有的住进了联排或别墅。这令阿林非常震惊,不知道这些同学的钱是从哪来的。从大伙的闲谈中得知,大家早已在几年前就下手买房,哪时虽说工资低,但房价只有一千多,许多同学胆子贼大,向银行贷款买房,虽过了几年紧巴巴的日子,但咬咬牙都撑过来了。这些年又通过倒腾换房慢慢赚了不少钱,房子也越换越大、越换越多。这令阿林突然脑门大开,一晚上打鸡血似的亢奋。那晚,阿林喝了不少酒,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敬到了,回到家象头要杀的猪一样嚎嚎地吐了一夜。
聚会后的第二天,阿林从抽屉中拿出了家里的存折,清点了数目,和老婆两人到处跑房产楼盘去看。的确,自己家房子也该换换大了,女儿渐渐长大,得给她预备个书房,乡下父母年纪渐老,有可能也要前来投靠。实地踩盘后的阿林突然发现,现在房价已经普遍在六七千元每平,符合自己意愿的房子总价均在一百万左右,首付就至少三十万,可看看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积蓄,却连首付还差三分之一,这令夫妻俩人很沮丧。回家后的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考虑到女儿学习上的花费、乡下父母的接挤,决定暂时不买了,等拼命存够首付钱以后再说。正好这两天电视新闻里的专家到处在说要挤压房产泡沫的事,这令阿林的心里得到一丝安慰。
接下来的日子,阿林肩负着男人的责任,自己带头省吃俭用,除了工资的零头作零用钱外,其他的钱全部上交老婆存起来,他要承担起一个儿子和父亲的责任。二年后,十万块钱又凑出来了,家里有了三十万存款,夫妻俩又开始想起了买房子的事,开始到处跑楼盘。可是,市区的房子比两年前已经贵了许多,许多已经一万以上一平了,按照原来理想中的房子已经总价达到近二百万,首付款已高达六十多万,再瞧瞧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钱,首付缺口达二十多万。全家人辛苦省吃俭用二年不算,这次比上次想买房时的首付缺口还要大,再说许多品质好的新楼盘都要全款才能买到。阿林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专家变“砖家”,说的话不灵了,总款快变首付,钱越来越少了,辛苦两年存下的钱不如首付款涨的快,更不用说跟总房价比了,真是白做两年不够还倒贴过头。想到这,阿林不由悲从心中起,对这个世界他是绝望了。
回到家的阿林,象一只丧了气的公鸡一样呆拉着脑袋,夫妻二人夜不能寐,商量着买不买房的问题。在反复的思想斗争后,看着房价一路上涨的行情,终于决定咬紧牙关,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不然人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买房了。他打了很多朋友的电话,向数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借了钱,夫妻双方又向各家老人各要了两万块钱赞助费。首付款凑齐后,阿林夫妻俩激动、忐忑不安的一晚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售楼处,付了首付,签了购房合同、银行贷款合同,在新楼盘边东瞅西瞅转了几圈后,拎着满满的一袋资料回了家。
在家从不喝酒的阿林,这天特别想喝酒。他特意关照老婆多炒了几个菜,在狭小的小天地里眯起了小酒。几天来连续的劳累,让阿林感觉到喝下去的小酒,象一条条毛毛虫在内心痒酥酥的。他想起了即将慢慢长大的女儿,想起了几年后也可和同学们一样拥有宽敞漂亮的房子,想起了在乡下渐渐老去的父母,想起了银行里近百万的贷款,他象在放电影一样回忆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就这样慢慢地醉卧在餐桌上迷迷糊糊逐渐睡去,白皙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却流着泪花。
(作者:朱文祥,男,48岁,现嘉兴市委办工作,从事文字工作二十多年。在繁杂工作之余,喜读书,习惯用认知的方法分析事物,感悟生活点滴,反思行为得失,记录情感历程。近年偶有小作发表,皆为有感而发,随性所作,真情表露,权作爱好,用心用情感受生活中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