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师父其实是缅甸缅族人,只不过十三岁便来到中国在云南定居下来,这茶坊民宿便是他开的。师父喜静,话少,但性子温和,在如何分辨茶叶类别方面对愚钝的我极其有耐心。师父爱喝粥,偏巧我拿手,我们师徒非常投缘。师父在行的东西很多,比如吹笙,雕木饰。我常常拿他的作品跑到对面山头佛堂在小弟子们面前显摆。对了,师父信佛,与寺里主持多有往来,两家常常鱼传尺素,驿寄梅花,我便是那个跑腿的。在我眼里师父无所不能,唯一惋惜的是……师父没有腿。
我尚小的时候问过他,他说等我过了中级茶艺师的水平考核,拿到了证书再告诉我。今天终于如愿,我捧着红本往山上狂奔,路上遇到寺里的小弟子们极其捧场,拍手道贺。春意正浓,山腰的桃花开得正盛。 师父正在厢房下棋,棋子用的是我前年送的那副,云南特产的云子,虽不算得上很好,但着实是我存了很久的钱废的一番心意,然那棋盘却用的是方住持送的上等榧木棋盘,这样的搭配衬得我送的棋子黯然失色,想着这个棋盘配前阵子那个日本朋友送的智石棋子应该更好。然师父从来似乎不注重这些,两样他同等的喜爱,不用时会归纳在一处。我把证书毕恭毕敬的呈上前,拿着小板凳做出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师父笑笑,放下手中的棋子,让小师妹不要收,棋局还没解开,师父看向窗外,“推我去外面晒会太阳吧,拿着你的小板凳。”
午后阳光正好,庭院的翠玉呈嫩青色,阳光透过竹叶间的缝隙透到石地板上,风一吹竹叶轻晃,地面上光影斑驳…… “我小的时候家里虽穷但幸福美满,母亲熬的粥很香,不稠不稀刚刚好。十岁那年,父亲偶遇商机,跟人搭伙说是去外头做生意,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样子。父亲开始吸食一种粉状物,没有白粉就会很痛苦,严重的时候会在床上打滚,或者出现幻觉疑神疑鬼,开始毒瘾不大还尚有神智的时候会向母亲道歉,后来涉毒愈深毒瘾愈大。母亲吓坏了,父亲把家里所有积蓄全花在买白粉上面。我问母亲,父亲是不是得了病,母亲双眼通红,抱着我哭,说那是冰毒,父亲染上了毒瘾。原本脾性温和的父亲开始变得暴躁,一言不合便对母亲拳打脚踢,母亲稍有反抗他便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摔,我上前劝阻,同样遭此‘待遇’。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那个冬天怕母亲手会冻会特意烧好温水捧来让母亲洗碗,常常背着母亲会偷偷给我买糖吃的父亲的样子了。父亲变得越来越陌生。不久家里的白粉没了,没有半点积蓄的父亲冲出去向朋友讨要,借钱吸毒。再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没再起来,是心力衰竭猝死的。
母亲来认领尸体的时候没有半点情绪,面如死灰,两眼无神。父亲的死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她似乎有点如释重负,说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让我不要怕。可父亲的头七都还没过,追债的人便找上门来,拿了家里所有能拿的东西,并扬言不会就此罢休。母亲准备带我离开,并报了警。她哪里知道追债的人早已布好了眼线。早秋的风亦有了萧瑟之意。母亲说,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同父亲那样,永远不要对任何事物上瘾。我总还记得她被追债的人打趴下时望着我叫我快跑的眼神,有歉意、有悲怆,更多的是绝然。我看着她被打的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却毫无还击之力。绝望如同跌入深渊,望无边际的黑暗将你笼罩,看不到一丝光亮,你只知道自己在往下跌,越往下腐臭味越浓,失重感令人窒息,你不再挣扎,不再心怀期望,行尸走肉般任人宰割。他们最后抓住我,说如果想活命,就去给他们种罂粟,我哪肯愿意,我的双腿就是这样没的。”
师父平静的如同在讲一个不关于他的故事。我坐在他身旁,头倚着轮椅扶手偷偷抹眼泪。岁月漫漫,这十多年来师父夜里会不会常被噩梦旧事惊扰,听者都恨天地不仁,他如何看的开,放的下?“后来呢?” “后来警方赶到,我才捡回一条命。母亲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因为失血过多没撑住,我双腿被砍时昏过去了,三天后醒来才得知母亲离世的消息。母亲到底是不怨父亲的。父亲那年离开家也是为了让生活好过些。世事无常,事与愿违,母亲觉得父亲当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或受人蒙骗威逼利诱。”
春日里暖风拂面,一片春意盎然,万物显生机,我握了握师父的手,竟比我要稍稍暖和些。“师父,你恨吗?恨那个当年诱骗您父亲的人?”“恨又有什么用呢?你师祖说,要学着与没人教过你的不幸相处,接受命运的底色就是灰暗的,每个轻松快乐的瞬间都是赚来的,大概会好过一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纵使人心不古,世间万物都受因果牵扯,报应不爽,他人做的事自会有他所需承担的后果,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只需秉持自己心中的善念无需动摇就足矣。
鸽子回来吃食了,你去熬碗粥吧,不用再放糖了。明天约了方住持下棋,记得把去年存下的桂花拿出来泡茶。”我推着师父往回走,想起不知哪里看的一首诗:月盘滴露深,锁雾山水昏,魂欲迷路,西风证。凄碧乱红冷,梦寻烟蒲,愁容易损。莫耐得,桐花醉古,聊赠而已,春桃色,岂敢画槐雨。
(作者:系湖南省邵阳市禁毒协会秘书长、退休前系邵阳市公安局原办公室主任、副调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