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感恩戏剧(名师谈艺) ——《李白》余墨 郭启宏
我爱听开场时分那悠扬的钟声,我更爱听谢幕时分那狂风暴雨般的掌声,销魂当此际。偌大的空间混响着戏剧艺术的崇高,是戏剧造就了我,我怎能不感恩
话剧《李白》首演于1991年,至今已经连演27年。除曹禺的《雷雨》、老舍的《茶馆》外,一部话剧能演这么多年,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历史上并不多见。看到、听到观众依旧热烈的反响,我倍感戏剧艺术的崇高,并心生感恩之情。
李白是我国古代第一诗人,以他为题材既有诱惑力,又有些让人望而却步。直至今天,我仍惊诧自己当年居然如斯胆大,冒昧且粗野地闯入诗仙阆苑,接着我转而自嘲,写了就写了吧,“只事耕耘,不问收获”。
李白一生与诗、与酒、与月相伴,人们总是从习见的角度去解读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于是乎,诗仙、醉圣、谪仙人、飘然太白倏然而出,但这不是完整、真实的李白,人们或可从别个角度去解读。李白名作《与韩荆州书》有云“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借谈士之口,施登龙之术,何雅之有?飘然太白的神话被他的“自供”击碎。中国古代“士”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考据起来,能真正施行的人不多,倘以进与退揆度达和穷,则多数士人恒常徘徊于进退、穷达之间,李白纵然较他人飘然些,也难免落了“进不能、退不甘”,这是他骨子里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交互作用的结果,这大概也是我写作李白的初衷。
立意既定,我便巨量研读所能看到的李白生平、作品以及前人研究成果。在题旨烛照下,筛选素材,将理念化为形象,时而清晰,忽焉模糊;再扩大、拓展视野,内容由简而繁,由单纯而复杂,再集中、提炼,却是由繁而简,由复杂而单纯。几番反复之后,形象渐次丰富、生动,于是结构剧本。查阅迄今为止有关李白的文学作品,特别是戏剧,我发现元明清三代创作的李白题材戏曲作品共有26部,从马致远、郑光祖、乔吉到洪昇、尤侗、杨潮观,存佚各半,而大多为《沉香亭》《清平调》之什,没有一部从永王李璘切入,这让我感到深深的遗憾,连“旷”而“达”的苏轼,也把李白的“从璘”视为毕生“污点”。我的见解与之相反,兴奋于挑战的到来,这就是我“垦荒”兼有“精耕”的创作模式。永王李璘与肃宗李亨是争斗,但就李白讲,他是为平定安史而来。我隐约感到戏剧性缘此而至,戏的开场便由李白出庐山入永王幕府开始,是时李白年近六十,写他晚年,正好回顾前度。当年曹禺先生健在,他读了初稿十分兴奋,认可的恰恰是这个切入角度。古今观念嬗变,相去何遥!舞台上自然可以出现千万个李白——人们各自心目中的李白,但,请容许我笔下的“这一个”李白,他要刷刷存在感!
在剧本创作后期,我有幸遇到导演苏民。苏民先生洵美大度、诗酒豪情,尤具敬业精神。我对剧本的修改与他对导演的构思同时而作,常有碰撞,却又相向而行。我们结伴远游巴蜀,在诗、酒、月氛围中沿江而下,几乎走遍小半个中国,他与我一起推敲后来舞台上那段百余字的静场独白——拜别长江,直到戏剧上演,他余兴犹高,以一流水准亲自吟诵幕间全部诗词。排演场里,我有幸遇到李白的扮演者濮存昕。27年间,数百场演出,他的灵魂通透于形象之中,炉火纯青,令观者分不出谁是李白谁是濮存昕!今年5月,《李白》再度演出,历经多次演员变换,濮存昕和龚丽君无可替代,剧终谢幕时我冒昧登台,为二位主演献花。我尤其幸运的是遇到北京人艺,遇到曹禺、于是之,遇到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伟大的艺术家群体。袭用《孟子·告子》“寸木岑楼”的比附,我扪心自问,若以岑楼借喻人艺,我不过寸木而已,想不到以寸木之卑微置于岑楼之上,也便辉煌起来,此无非仰仗岑楼耳!
记得马克·吐温说过,人是这世界上唯一会脸红的动物。这话直白而深刻。会脸红就应该会感恩。人生世上,应该会感恩生身的父母,感恩同样会脸红的朋友,感恩有尊严的家国。我经常往来于首都剧场,我爱听开场时分那悠扬的钟声,我更爱听谢幕时分那狂风暴雨般的掌声,销魂当此际!偌大的空间混响着戏剧艺术的崇高,是戏剧造就了我,我怎能不感恩?
郭启宏,1940年生于广东潮州,当代剧作家,现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级编剧、北京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代表作品有:话剧《李白》《天之骄子》《知己》《大讼师》 等。
《 人民日报 》( 2018年06月19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