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最穿越”副食店62年的变与不变
“最穿越”副食店62年的变与不变
副食店内的顾客许多都是附近的老街坊
许多人在副食店门前拍照留念
副食店内出售的酱菜供图/朱萌萌
李瑞生在为顾客盛装麻酱
鼓楼北侧的胡同里,藏着一家“网红”国营店——赵府街副食店。和大多数国营副食店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不同,赵府街副食店历经一个甲子的轮回后,像被刨去铜锈的利剑,凭着经过年代包浆的老物件和店里的招牌产品——散装的麻酱、黄酱,再度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褪去“京城最后的国营副食店”标签,老店是老街坊生活中买油盐酱醋的去处,是老北京人惦记的那口地道麻酱味儿的出处,也是外地游客和年轻人回味、探索过去的触手。
眼下,副食店的第五代“掌柜”李瑞生即将退休。退休之后谁来接手,老味道还能不能保存下来,生意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这些问题,胡同里的老街坊和他同样关心。
老店顾客仿佛走进“年代剧片场”
中午11点多,鼓楼北面的胡同里已经有很多人家开始做饭。
天气闷热,蜻蜓飞得很低,80多岁的孙奶奶端着小碗颤颤巍巍地走出了自家所在的国兴胡同,往南走几十米,拐进了一家副食店。
掀开绿色编织物搭起的门帘,往里走几步,孙奶奶把小碗往南面木质柜台上一搁。店主李瑞生转过身来。“要什么?”“小李,来点黄酱,这大热天儿吃炸酱面。”“好嘞。”李瑞生先在秤上约一下碗的重量,又约了几两黄酱,“3块。”付完钱,孙奶奶端起碗往回走。
这样的场景在赵府街副食店已经重复过无数遍。常有老街坊端着碗、盆,或是拎着菜篮子路过这里,约一点麻酱、黄酱,做一餐饭用。孙奶奶口中的“小李”现在已经59岁,但在老街坊的印象里,他还是那个20多岁就来赵府街副食店工作的小伙子,“看着长起来的”。
从1956年营业至今,赵府街副食店已经营62年,一个甲子的时光,副食店历经辉煌、衰败,再到变迁、坚守,慢慢又重新迎来了人们的关注。
赵府街,位于鼓楼北侧,全长390米,副食店处在街中十字路口,店门朝东,朱红色的门框有些褪色,一半实木一半镶嵌着玻璃。推门进去,会让初来乍到的人误以为走进了年代剧的片场,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几十年前。顺着北侧的啤酒筐和两台并排摆放的冰柜往前,是一处玻璃柜台,上下两层,下层摆放着摞成高堆的香烟,上层的铁瓷盘里,放着零嘴儿和日用品。
李瑞生习惯站在店铺南侧,长条形的木质柜台,将他和顾客隔开。透过柜台往后看,米黄色的三层货架上,摆放着油盐酱醋、香料。再往上看,货柜上两块水粉画匾和一块“货真价实”的匾额格外抢眼。而目光往下,几口铁桶和瓦缸,神秘诱人,桶和缸里“藏”着的,是店里最紧俏的商品,虽然隔着纱布,但麻酱和黄酱特有的浓香味儿直接“出卖”了它们。
交易大多在那块包了浆的柜台上进行,台面上,一头摆放着大头菜、乳黄瓜、咸菜丝、小尖椒之类的酱菜,另一头则放着磅秤。李瑞生拨起算盘的时候,算珠之间清脆的碰撞声在狭小的店面里此起彼伏。
票证时代红火的国营副食店和职工
赵府街,位于鼓楼北侧,北起中绦胡同,南止豆腐池胡同,与国盛胡同、国祥胡同、国兴胡同等相通,全长390米。副食店坐落在赵府街67号,刚好是街中十字路口的位置。
1956年,赵府街副食店开始营业,为胡同里的1300余户人家提供副食品。粮店、煤铺、副食店,是那个年代的标配,“隔上一段就得有一家这样的商业网点”。胡同里的老人回忆说,当时的副食店有四间门脸,面积大约130平方米,划分为肉类组、蔬菜组、烟酒食品组等门类,人也很多,“光是售货员就有20来人”。
1987年,28岁的李瑞生被借调到赵府街副食店,帮忙卖冬储大白菜。“来的时候是黑头发的小伙子,有把力气,卸货码货,几十斤的大白菜,蹬着板车给送到街坊家里。”机缘巧合,当时这家店里缺一个副食组组长,李瑞生便留了下来。
那时候的国营副食店职工,是个响亮的铁饭碗。一条通底的长柜台,隔开了进店的顾客和货架上的副食品,“看得见摸不着”,距离感由此产生。但副食店的职工却能自由地在柜台和货架之间穿梭,和货架上的商品显得“很亲密”。看好了你要的东西,必须由职工给你递到手上,才能完成食物的“摆渡”。
在绝大多数东西都需要凭票供应的年代,米、油、肉、蛋、菜、麻酱这些东西,并不是有钱就能买。米有粮票,肉有肉票。麻酱每年五一到十一期间才有供应,每月每个家庭人均二两指标,买过了,在副食本上都有记录。
为了防止冒领,副食本的颜色每年会设计得不一样。老街坊们回忆,每到月底,眼看着有些票要过期,大家会排着长队,把本上的东西买够。
“即使买下几两麻酱,也舍不得吃,一周做一顿麻酱花卷,或者天热的时候,偶尔做一顿麻酱面,就算尝鲜了。”老街坊笑着说,“不像现在,想吃就买。”
受市场经济冲击 老店曾摇摇欲坠
凭票供应制度在上世纪90年代逐渐落幕。前脚刚刚迈入市场经济时代,后脚,菜市场、综合超市就一家家地开了起来。临近的几个胡同,还多了一些零零散散摆摊卖菜的人。
比起副食店以前的设置,在新开张的商店里,东西可以随时触摸,购买的“体验感”更强,大家的口袋也鼓了,买东西可以随便挑,副食店不再是唯一的选择,自然也不如之前那么“金贵”。
激烈的竞争下,赵府街副食店先是淘汰了跟菜市场产生冲突的肉类组、蔬菜组,减少了其他商品的销售。后来,为了保障职工利益,原先130平方米的门脸,隔开一大半租给别人赚取租金,只留下45平方米自用。
但颓势还是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京城各处的副食店。90年代末期开始,不断有副食店经营不善、关停的消息传来。期间,不少国营店的职工选择买断工龄下海经商,或是另寻出路。赵府街副食店里的职工也越来越少。
人生的十字路口,正值壮年的李瑞生做了一个选择:陪着这家老店撑下去。“这个行业虽然不吃香了,但我‘一根筋’,干一行爱一行,既然留下来,就要好好干下去。”
“没吃够的东西”成老店“核心卖点”
2006年开始,李瑞生与一家连锁公司签订合同,赵府街副食店开始由他自负盈亏。李瑞生也正式成为赵府街副食店的第五代“掌柜”。
做了店主,李瑞生有了更多的主动权,但接手之后,他没有对店内做改装。卖的东西也是“老几样”,店里的招牌产品还是那“一桶一缸”——散装的麻酱桶和黄酱缸。李瑞生有自己的解释。他想卖的是几十年来,北京人没吃够的东西。“比如当年凭票才能买的芝麻酱、黄酱。而且那一口,一定要是当初的那个味道。”
周边的一切变化太快,李瑞生和赵府街副食店的不变,反而显得另类和独特,但在隐约之中,它又和鼓楼周边胡同区域的命运休戚相关。
这片老城区的胡同一直得到很好的保护,因此也留下了很多老住户和老街坊。“好这一口”的老街坊,习惯了趿着拖鞋,走上三五分钟路,端着刚刚吃完还没来得及刷洗的空瓶子,打一罐三四十年前就熟悉的老味道。
店里进的麻酱是“二八酱”,“两分芝麻八分花生调出来的混合酱。供货的一直是北京的一家厂子,味道很正宗。”厂子以前在朝阳区,现在已经搬到了更远的顺义区。每天傍晚,李瑞生打电话跟厂家预订,隔天早上8点前,成桶的麻酱送到店门口,供副食店当天出售。一桶麻酱100斤,夏天一到,基本上一天能卖出五六桶。
黄酱也是一样,进货渠道都要经过李瑞生的严格把关,“尝过了好多个酱园子的酱料,比不上北京当地产的。”黄酱55公斤一缸,一天差不多能卖掉一缸。
几十年下来,李瑞生心里,已经有了一张“销量走势图”。“麻酱分两个季节卖得快,一个是夏天,天热,从五一到十一,特别是七八月份,吃麻酱面的多。冬天最冷的时候卖的也快,北京人讲究,吃涮肉调麻酱料。”
店里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炸酱方法”,告诉顾客如何做“老北京炸酱面”。备料是一斤酱、一斤肉、一小勺糖、一棵葱和二两油。关键步骤是炒熟肉丁后,小火放入黄酱,加糖之后“用勺子逆时针转动搅拌10分钟。”纸片上还提醒说,最后配上8种面码,才是真正的老北京炸酱面。
进店买黄酱的老主顾,大多有自己家里习惯的做法,但不少年轻人,会对着这张用图钉钉在墙上的“炸酱方法”拍了又拍。这是李瑞生乐于看到的一幕,他觉得自己是个粗人,但不想只困在卖东西的角色里,“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能跟年轻人有一个传承。”
年轻人常来“打卡”的“网红店”
坚守得久了,副食店竟渐渐在老北京圈子里有了名气,经常会有年轻人甚至外国人跑来“打卡”。“这里就像是‘最穿越’的一家副食店。”过来拍照的年轻人曾经这么说。
曾有德国人走进李瑞生的店铺,眼光不自觉被店内“中国味儿”的陈设和货架顶上的水粉画吸引,用不太利索的中文提出“以物易物”。“他说要给我画上新的画,让我把旧的画给他,另外给我2000块钱。”李瑞生拒绝了。他觉得这些老物件都是“镇店之宝”,“几十年前画上去的固体酱油、代藕粉、没有烟嘴的‘大前门’现在都没得卖了,那块‘货真价实’‘黄金万两’的牌匾更是老街坊的鞭策,不能卖。”
这几年,口碑传开,来店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除了老街坊,有老人专门坐几个小时的公交车从北苑、立水桥、方庄,甚至顺义、大兴等地过来。进了店,他们只顾着往酱桶酱缸那儿瞅,手提袋里大多提着刷洗干净的空玻璃罐,问了价,灌满了麻酱、黄酱,拉几句家常,就满意地离开。
也有不少外地游客会在这里驻足,他们大多不买东西,只是看着店里的陈设走神。中年游客常忍不住评价说“跟小时候的店铺一个样”,也有南方来的游客看着墙上的“炸酱做法”,和李瑞生交流起南北方炸酱面的差异。
还有不少穿着时尚的年轻人进店“打卡”。他们的特征鲜明:进门前拍下副食店的门脸,进来后先用眼睛环顾一圈,嘴里忍不住“啧啧”感叹,手上拍照的动作也停不下来,顺道还要向李瑞生问起,“画是哪一年的”“长条柜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没多久,这些照片便会被发到社交平台、点评网站的店铺评论区,留言评价说“感觉自己穿越了”,“像走进了电视剧片场”,“好像回到了姥姥的那个年代”。李瑞生喜欢这些年轻人,为了适应节奏,原本不怎么上网的他,在手机里安装了支付宝,方便顾客扫二维码付款。
店“掌柜”即将退休 副食店何去何从
李瑞生打趣说,没承想有一天生意会好到不愁卖的地步。实际上,副食店的盈亏决定了李瑞生的奖金多少。“几块钱、几十块钱我挣过,到现在,一年卖出去几十吨麻酱、黄酱,奖金也跟着涨,收入其实还挺可观的。”
随着师姐退休,店里就只剩下李瑞生一个职工了。妻子退休后经常会来店里搭把手。副食店从早上8点营业到晚上8点,忙的时候夫妻俩吃饭都得站着,方便顾客一喊就能回头。虽然家就在附近,但李瑞生晚上还是会睡在店里,算账、看店,也方便一大早能完成点货、码货的工作。
副食店今年62岁,李瑞生今年59岁。到明年3月份,李瑞生就该退休了。退休之后,谁来接手,副食店和老味道还能不能保存下来,生意还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这都是李瑞生眼下操心的问题。但他相信,会有年轻人来接下自己的工作,他也希望,店里的麻酱、黄酱、香油,能一直卖下去。
孙奶奶这样的老街坊,同样关心着李瑞生退休的事。“麻酱、黄酱始终买的都是这家的,没买过别家的。有的老街坊搬走了,还会开着车来店里买麻酱。”在老街坊眼里,“小李”人很踏实,服务态度也好,“看到年岁大的人排队,他会让前面的人让让,‘给老太太先来’。”
孙奶奶说着,从年轻的时候嫁过来,被婆婆使唤来打醋、酱油、麻酱,到使唤孩子去打,几十年里,副食店的门脸虽然改的小了些,但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柜台也是老柜台。“以前姓杨的、姓王的老职工都退休了,明年他也要退休了……买麻酱、黄酱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呢?我不知道。”
文/本报记者 张雅
摄影/本报记者 袁艺(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