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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2019-05-24 08:07:55    来源:中国基层网    访问:    

小时候问母亲: 星星是什么?母亲说:死去的人都变成星星。如今,我常常在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寻找我的父亲与母亲,更希望能够与他们遥遥对语。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生我的人没了,生命失去来处,只剩归途。父母在,世态再炎凉总有一处温暖;父母不在,我们就只剩下永远的坚强!

父母亲都很平凡,但我们兄弟姐妹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离不开他们默默的托举。母亲傅全玉,1933年农历3月11日出生, 2006年农历10月13日仙逝,享年73岁。母亲比父亲小三岁,却比父亲提前十二年离开这个世界。母亲走的时候刚进冬天,2006年的冬天来得早,来得比往年冷。在阴阳交际线,看着她僵直地躺在瓷砖面地板上的情景,原本悲怆的心里更是凉嗖嗖的痛。

母亲病倒的前一个周末,我回了一趟乡下的家,专程去看望母亲。当时,她虽然行动不利索,但还是正常的生命状态。母亲知道我最喜欢吃芋头,临离家时,她带我到菜地里挖了一袋子的芋头。看着她颤巍巍的身子,蹒跚的步履,不禁联想起我儿时记忆里的模样,倍感岁月无情。

母亲是村子里最善良的一个人,绝对是第一,不是第二。她任劳任怨,逆来顺受,敬老爱幼,宽宏大量,平静似水,沉默寡言。她一辈子没有跟谁计较过,没有跟谁红过脸,更不用说是吵架;跟所有的邻居都相处得非常融洽,得到了全村人的敬重。村里绝对不会有人说我母亲不是的,这一点完全可以肯定。她的母爱总是满满地洋溢着,对待子女如春风拂面,温润入怀,她心平似水,从没有偏袒过谁。

有几个事情可以说明母亲的性格:  第一件事。母亲怀四弟的时候,奶奶已经病重了,家里养了些鸡准备做月子用,为了给病床上的奶奶补身子,我母亲就时不时把鸡杀了,炖鸡汤给我奶奶吃。奶奶每次听到鸡叫就在房间里喊: 是不是又杀鸡啦?千万别杀啊千万别杀。我母亲怕奶奶听到鸡叫,就把鸡抓到远远的地方去,等处理干净了再带回来。据说,生四弟时,家里只剩两只鸡了。第二件事。当时农村穷,很多家庭到立夏就没米下锅了,便四处借米。我家历来粮食比较充裕,来借米的亲戚比较多,我父母亲都统筹着给他们一些,从没有让一个亲戚空手回去。说是借米,其实有些是借了就不还的,遇到这种情况,母亲总是说: 拿去就当自己用掉了,记住它干嘛?若有人来还了,就当是额外的收获,反倒更开心。第三件事。村里修大礼堂的时候,讨论好到每户人家的山地砍一根杉木,结果砍杉木的工人看到我父亲自留山上长的一根寿杉(做棺木用的,有做记号)特别大,特别直,特别长,正好可以做中梁,就把它砍伐下来。在农村,寿杉被砍是很忌讳的事,我父亲知道后,两餐吃不下饭。我母亲却不以为然,一点都不生气,对父亲说: 公家也是合用才砍的,砍都砍了,不过一根木头,有什么好生气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不急不躁,不愠不火。她永远面带微笑,让人感受到温暖;她永远像一杯四十度左右的白开水,让人感觉很舒服。有一个词最能够形容我的母亲,那就是:慈祥!

《道德经》里有句话:“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母亲真是做到了这一点。

母亲一生坎坷。她是养父母带大的,养父母即是她的舅舅舅妈。母亲上面有七个哥哥,她是生母家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儿,照常理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不应该被送人的。

命运,一直都是个悬案,疑惑与真相是它的双生子。据说是,母亲的舅舅舅妈结婚多年未产子,求子心切。南方农村有“抱儿带路”的习俗,意思是,夫妻结婚多年没生孩子的话,就去抱养一个孩子,抱养的孩子极有可能成为带路人,会带出弟弟妹妹来。

于是,母亲的养父就找到已经生育多子的亲姐姐,无论如何要给一个孩子。母亲的父母亲答应了,说第六个孩子给,等第六个孩子出来后又反悔了,说第七个孩子给,等第七个孩子出来后又不给了,说第八个孩子一定给,不管是男是女。于是,母亲出生三个月时,她的养父母带着背巾,不听理论强行把她背走了。母亲被背走后,她的父母亲念女心切,为了心灵慰藉,就从临村女儿多的某家庭里要了一个女孩子过来,精心呵护成长。

可以想象,如果母亲不是被养父母抱走的话,在家里会受到百般疼爱的。

母亲到了养父母家,果然开启了养父母的生育罗生门。养父母不久就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又接连生了四个儿子。除了一个年幼夭折外,其余的全部长大成人。

母亲的出生地是漳平市永福镇洪坑村中雷石自然村,成长地是永福镇佳山村,虽然同一个乡镇,距离却很远,有近30公里的崎岖山路。两个村都是山区,山高路陡,在当时交通极度不方便的年代,步行需要将近一天的时间。因此,从母亲被抱走到她出嫁的这段时间,她很少回到亲生父母亲的身边。母亲生前,我几次问起她亲生父母亲的情况,她的回忆都是碎片化的,而且都是模糊不清。母亲大哥的孩子还比她大三岁,等她长大成人,她的亲生父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母亲那个年代,穷与苦是生活的底色。读书是有钱人的奢侈品,农家孩子是不可能享受的,女孩子就更别奢望了。女孩子们三岁学穿线,五岁扫庭院,七岁管煮饭,十岁拔秧砍柴,基本上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的养父母还是疼她的,但生活的无奈迫使她早早成为家庭的帮手,背弟弟带妹妹,放牛放鸭,上山砍柴火,各种农活都做。童年的困苦磨炼了母亲坚韧隐忍的性格,也滋长了她坦然面对灾难的信心与力量。

张爱玲说: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母亲命途多舛,一生四次与死神擦肩。十四岁那年,她与小伙伴们上山砍柴,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段险峻的山脊,左侧是几十丈高、深不见底的山涧,由于山路陡峭,加上前天晚上下过雨,落叶覆盖的路面异常湿滑,不慎一个趔趄人面朝空,肩上的一挑柴顺势侧面滑落,人也跟着往下滚,一滚就是一二十米。同行的伙伴立马尖叫起来,个个感觉脚底发麻;母亲当时头脑里闪过的唯一概念是——死。好在母亲命大,悬崖上的一棵小树不偏不斜挡着了母亲通往死亡的通道。听到母亲从悬崖下发回的声音,伙伴们收紧的心松了一点,于是她们连忙赶回家,向大人们报告信息。亲朋好友们赶到现场,抛下带来的绳索,努力把母亲从悬崖下面拉了上来。这是母亲的第一次历险,后面三次都发生在她结婚以后。

第二次与死亡擦肩是在母亲34岁那年。我家官田乡梅营村是个毛竹之乡,有毛竹林三千多亩。村民们靠山吃山,家家户户编竹器、做草纸、绑扫把、削筷子,增加点微薄收入。那时,大集体年代,白天是要参加生产队干农活的,只有晚上抽空干点私活。我家离集镇很远,农产品交易都要到跨地区的华安县城进行,来回近45公里,走路要八个多小时,还要经过九龙江一个渡口,一般都是凌晨二点前出发,晚上六七点回到家。当时农产品的价格非常低,100双筷子不到三毛钱。一个赶集的日子,母亲挑着一大担筷子出发,走到华安县城对岸,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刚好一只渡船正在启航,大家怕耽搁,争先恐后往上挤,因为如果是等下一趟船,恐怕需要半个多小时时间。母亲先人后己、一贯礼让的性格,让她落到了最后,等她要上船时,船已经离岸了。母亲以为能够跨得过去,作了努力的尝试,不料失败了,在前脚跨上船的那一刻,由于重心的偏移,母亲连同一大挑筷子一起掉进九龙江里,船上的人慌忙伸出扁担,把母亲拉上来。母亲得救了,但那一大挑的筷子却永远沉入河底。要知道,那一挑3000双的筷子,是父母亲一两个月夜间劳作的成果,可想而知,那时母亲的心情是多么的难受。母亲没有哭,只是望着江面发呆,残酷的现实告诉母亲生活还得继续。

以上两次历险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她叙述的时候还心有余悸,脸部轻轻的抽动着。如果说母亲前面两次历险是大难不死,那么第三次历险则是死里逃生。

这次历险还得从毛竹说起。在我家乡,几乎家家户户做草纸,也就是举办丧礼、祭祀祖先时烧的那种纸。做草纸经济效益比较高,相当于毛竹的深加工,但做草纸的手工程序非常繁杂——待当年的春笋长成竹后,把它砍下来,破成长条片,放到大池子里浸泡,层层撒上石灰;浸泡50天后,翻洗一次,放地面日晒雨淋半个月,再搬到大池子里清水浸泡两个月;然后放干池水,靠人工把竹笋片的皮与肉分开,再用水臼子捣碎;接下来就是做纸,在作坊里用手工从放满纸浆的水槽里捞起一张张的纸,叠到一定的高度,统一压榨,再用手工把纸一张张分离,一张贴到高大的炉壁上烤干,最后打磨包装出产品。这只是简单的概述,其间的细节还很多很多。农民挣点钱真的很不容易。所以,农村做草纸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得忙,都有活干。

砍竹笋的时间是立夏前。1980年五月的一天,我四弟陈仁东上山砍竹笋,我母亲去送午饭,正巧有人从山上滑竹笋下来,我母亲躲闪不及,一根竹笋对着我母亲腹部撞击过来,母亲当即昏迷过去。还好有人及时发现,大家七手八脚把母亲扛回家。家里马上派人砍石竹,做担架,把母亲往医院送。母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剧烈的疼痛迫使她不停地嘶喊、挣扎、翻滚,几次差点从担架上摔下来,家人只好拿来背巾把母亲的四肢捆绑在担架上。母亲一醒过来就苦苦哀求家人不要把她抬走,不要在路上当游魂,要死在家里。家人狠心不理会,继续往前赶路。我家离永福卫生院整整有20公里的路,几个壮汉抬着我母亲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四个多小时,直到傍晚才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

到了医院,大家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不料,刚刚燃起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医生检查后束手无策,很坚决地说了一句话: 肯定救不了了,就是送到县医院也无济于事的,还是早点抬回去准备后事吧。所有的人都懵了,都茫然了,像一只只泄气的气球。

在这关键时刻,大哥陈西东作出了一个极其果断也极其英明的决定(父亲当时外地工作,还没有赶到),大哥说:就是死,也要死在县医院!话虽这么说,但要知道,永福到县城有四十多公里,回县城的最后一趟客车开走了,在那个年代,没私家车,没私人电话,是很难找到其他运输工具的,若靠人工抬到县城,至少走上一天一夜,还没到医院人早就凉了。

也许是母亲一生积善,量大福大,命不该绝。有人通报说,邮政局的一部邮车就在边上,马上要走。大哥立马冲出去,拦住司机,说明情况。非常感谢这位名叫陈平东的司机,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那时的农村道路都是泥土路,坑坑洼洼,坎坷不平,从永福到漳平,四十多公里的路,一路颠簸走了近四个小时。庆幸的是,那时社会风气好,医生的医德医术都很好。大哥从永福一出发就用公话挂了个电话,县医院的医生们早早做了准备,齐玉秀院长、主刀贺炳尧医师都在手术室等候,母亲一到,不用办理住院手续,也不用先交一分钱,一分钟也没耽搁就进行手术。

母亲真的是命大。从中午十二点多出事,到晚上九点进手术室,整整拖延了八个小时救治时间,如果是换了体质较弱的人,早就没命了。手术结束时,我们从医生手中的玻璃瓶里看到,母亲的一只肾断成三截,边上还有从母亲腹腔里抽出来的一大脸盆的血。手术非常成功,在医生们的精心护理下,母亲一天天好了起来。专家们都说,母亲能够救活,是一个大奇迹,当初他们的希望不到百分之五。

母亲的第四次与死神擦肩,是在这次手术的两年之后。母亲先天体质好,生命力很顽强,但一只肾切除以后,难免元气大伤,于是多种因素造成肾结石,以至于输尿管完全堵塞。母亲一个多星期排不出一滴尿,全身浮肿,坐卧不安,两只眼睛完全睁不开。输尿管堵塞,于现在可能是小儿科而已,但在那时却是大难题,关键是县级医院还查不出是这个病。漳平市医院明确表示无能为力。父亲已经失去了信心。偶然的聊天,我姐夫陈维暖的一位朋友——漳平医院的陈天水医生说,城郊保健院陈学礼先生的儿子陈庆云在漳州医院任泌尿科主任,是华东地区很有名的专家。于是我姐夫找到陈学礼先生,陈学礼先生顺手拿起一个空烟壳写了张小纸条,让我姐夫带去试试。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父亲、我姐夫带着母亲到了漳州市医院,感谢上天,一切都很顺利,母亲又一次从死神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

时光在沉默中前行,母亲也在沉默中变得坚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她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早晨五点多起床,拔菜、洗菜、煮菜、煮饭、煮猪食,喂鸡、喂鸭、喂兔子,还要洗一大堆的衣服。要知道,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小孩子们都贪玩,衣服容易脏容易破,所以母亲每天都要洗两大篮子的衣服,不管热天冷天,都是手工完成的。一到七点多,就去参加大集体劳动,顺便把两头耕牛牵到山上放养。中午,女工们提前回家煮饭,挑一担柴火回去。饭后,喂猪,干杂活。下午一点多出工,五点多放工后就上山砍柴火,找耕牛,再挑一担柴火回家。晚上照常是煮菜煮饭吃饭,喂猪喂鸡喂鸭喂兔子,收衣服扫地板等,然后打着手电筒到菜地浇菜。晚上时间还要一针一线地缝补我们的衣服。所以,等母亲躺下时,我们早就睡熟了;等我们起来时,母亲早已经干了一大堆的活。我们永远想不起母亲睡觉时的模样。

我们从母亲的经历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顽强,以及生命的可贵。我们的肌发受之于父母,没有理由不好好珍惜它,也没有理由不开出善花结出善果。幸福与拥有多少无关,但与内心紧紧相连。相信人生中的因緣都是一种美好的安排,所有的不美好都是为了迎接美好的到來,所有的困难都会为努力而让道。我想,我们来世这一遭,不为别的,只为贴着很多温暖,而这温暖里,一定有很多美好的时光,让我醉,让我疼,让我一生,不能忘记。

上面是讲我母亲,再讲讲我父亲吧。

父亲陈清木,生于1930年农历4月16日,卒于2018年农历7月16日,享年88岁。父亲也是个苦命的孩子,10岁就没了爸爸,因为穷,奶奶邹宝娘把父亲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送人抚养,只留下他一个母子相依为命。

父亲与母亲的认识,据说是起源于一场戏,我家乡梅营村有个“芗剧团”,组建的历史很悠久,解放前就有,有点名气。春节期间经常到周边的村巡回演出。父亲是戏班子的负责人,一次带队到永福佳山村演出时,偶然认识了我母亲。很显然,他们是一见钟情的,所以,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父亲的性格跟母亲完全不一样。如果说母亲像春日和风,徐徐吹拂,父亲则像初夏的天空,暖阳高照,偶然会来一阵雨;母亲像柔软的沙发,父亲像弹跳的皮球。母亲静,父亲动,他们一静一动迥然不同的性格,却配搭得非常默契,是非常绝妙的组合。父亲性子急,偶然会发脾气,母亲以柔克刚,三言两语淡淡的理论就把它化解了,这时父亲就像是一只落在沙发上的皮球,跳动不起来了。父亲的急性子是出了名的,他不论什么事情都追求一个结果——快!父亲吃饭都是三下五除二的,三口两口就把饭倒到肚子里去了,别人问他刚才某个菜怎么样?他说,不知道,忘记了。往往是,大家第一碗饭还没有吃完,他已经吃饱去干活了。他最害怕的是赴宴席,宴席时间长,左等右等他是受不了的,他总是这边看看那边摸摸,尽量找事情帮忙。宴席开始了,他就先打一大碗的主食,就着开头几道菜吃一吃,很快就离席了。他参加宴席通常不会超过第五道菜,就是到了晚年还是这个样子,过年过节也如此。母亲经常批评他:  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你就不能多呆几分钟?他说:  算了,你们慢慢吃,我坐着难受。等到农村宴席结束,父亲已经干半天活了,要么挖了一块菜地,要么去田里巡了一趟水。

父亲是十里八乡最勤劳的一个人,不仅在村里出名,在整个官田乡都是最出名的。父亲可以一个人干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活,到了七十多岁时,村里还是没有一个年轻人可以比过他。人们把他比着是东风牌大卡车,耗油量少,力气却特别大。家里很多农具是特制的,扁担特别的粗,锄头特别的重,箩筐特别的牢固,犁耙特别的结实。生产队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很轻松地辨别哪个农具是我父亲的,从来不会拿错掉。他挥起锄头就像是挥起一把锅铲一样轻巧,可以一两个小时不歇一口气;挑土时,大家都用土箕,我父亲则用粪箕,一挑都是两百多斤。就是到十二公里外的官田乡挑肥料、到二十公里外的永福镇挑石灰,也是一挑一百八以上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能干的人。照理说,年轻时劳累过度,年老时会落下一身病痛,幸运的是,父亲不会。父亲身体一直都特别棒,那时农村冬天特别冷,下霜结冰,寒风刺骨,人人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父亲则不然,再冷的天气也不穿袜子,不穿秋裤,就穿一件空荡荡的外裤,可能是他一天到晚动个不停的缘故吧。父亲八十岁以前几乎没有生过病,没有上过医院,离开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没有给孩子们任何拖累,就平静地走了。

父亲是个大孝子。他对母亲特别的敬重,无论什么事,都把母亲放在第一位。父亲的孝顺是深入到骨髓里去的,有几件事可以说明我父亲孝顺的程度:  第一件事。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在永福公社担任党委副书记,每逢食堂有分好一点的东西,他都存起来,周末带回家给母亲吃。一次,食堂分给每个干部四两猪肉,父亲舍不得吃,又怕猪肉变质,连夜走路回家送给母亲,第二天一早又返回永福上班。为了这四两的猪肉,来回四十公里,走了七个多小时。以后,只要食堂有分猪肉,父亲都送回去给母亲吃,一次也没有落下。第二件事。古代流传下来,女人时髦镶金牙,当然,镶金牙是非常非常奢侈的事,只有个别条件好一点的家庭才有可能做到。我家兄弟姐妹多,加上父母、奶奶,刚好十口人,收入少,花销大,生活是很拮据的。父亲为了让奶奶享受富贵,决意找牙医给奶奶镶了几颗金牙齿,据说花了八块大洋,是我父母亲三个月辛辛苦苦削筷子卖出来的钱。第三件事。奶奶病重后的一天,父亲让放晚学回来的大哥到离家两公里的兴家头自然村拿一副草药,两村之间有一个叫“暗桥坑“的小地方,流传着很多离奇古怪恐怖的传说,大哥拿好药正准备回去,几个调皮的小孩子就吓唬他,“暗桥坑“里有很多鬼怪,晚上会出来吃小孩的,等下刚好有一个大人要过去梅营村,你等等跟他走吧。大哥那年10岁,吓得不敢回家。父亲左等右等不见大哥拿药回来,急了,就拿了一把竹尾巴赶到兴家头,把我大哥痛打了一顿。父亲一辈子就那次体罚孩子最凶,我大哥至今耿耿于怀。奶奶看到长孙被打成这样,哭得很伤心,说: 你把我孙子打成这样,再好的药我也不吃了。父亲当即向奶奶下跪磕头,泪流满面陪不是,并保证以后不再体罚孩子了。从那以后,父亲几乎没有再体罚过孩子,有的话,也是高高地举起,轻轻地放下。父亲辞职返乡后,每天劳动回家,斗笠还没放,第一件事就是到房间里看望躺在病床上的奶奶,生怕奶奶有个意外。

父亲的记忆力超级强。如果出生在我们这个年代,他完全可以去参加“超强大脑”竞赛。他没有上过正规的学校,认书识字从“夜校扫盲班”开始,所有的知识是业余学习得来的。他接受与理解能力都很强,老师讲过的都能记住。他能够很轻松地写信,还能写一些信息在《闽西日报》《福建日报》发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毛主席语录》是通行证,人人都要会背几段,否则,过路、过桥、看电影是通行不了的。真的很佩服我的父亲,他不但会全文背诵《毛主席语录》《老三篇》等,甚至《毛泽东选集》里的很多文章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下来。每年参加县里召开的“三级扩干会”,回去以后,他能够原原本本地把县委书记、县长等领导的讲话传达下去。接触过我父亲的人都很惊讶,他怎么能够记住那么多的东西?随便一个人,在街道上跟我父亲聊上几句话,两年三年以后再遇到,他一定会记住你的名字,并且记住当初你告诉过他的事情。父亲能记住很多人的家谱,比如你的爷爷奶奶是谁?你的父母亲叫什么?有几个兄弟姐妹?他们一个个从事什么职业?各有几个孩子?在哪里工作?往往记得比当事人还清楚。父亲子女辈即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孙辈18个、配偶13个,曾孙辈20个,他能够记住每个人的出生年月日及准确的时辰。到医院为母亲拿中药时,他不用带药方,几种药?多少量?流利念出来。父亲特别关心国家大事,早、中、晚都看新闻,他能够按顺序把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名单一个不差地背下来。真可惜父亲出生在那个年代,更可惜他没有机会读书,否则他一定会成为某个领域有成就的专家或学者。

父亲曾经有过辉煌,曾经是村子里的“大救星”。在那个苦难的年代,父亲亲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父亲1953年5月入党,不久就出任梅营乡(小乡,相当于现在的村)党支书,继而当选漳平县人大常委,出席首届县人大会议。由于父亲的勤劳能干,1951年起,他连续四年荣获漳平县、龙岩地区劳动模范。

1955年5月,父亲调任官田区委组织委员,后抽调漳平县委检查团工作;1957年2月,调任双洋区赤水乡工作队长。他兢兢业业,率先垂范,与当地群众一起早摸黑,同甘共苦,顺利推进了农业生产合作化运动,他的先进事迹在《闽西日报》专题报道过。

1958年2月,父亲任官田乡党委副书记、乡长;1960年6月,调任永福公社副书记,当选县委委员;1961年10月,出任赤丰公社书记(其时,永福公社析分成文星、赤丰两个小公社)。1959至1961年,是我国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全国各地歉粮饥荒,民生凋敝。一次返乡,父亲得知梅营村400多人,竟有26名青壮年饿死,一大半村民患上水肿病。又见上年洪灾肆虐留下的痕迹,全村600亩农田撂荒,36个加工草纸的作坊被毁坏。父亲见状,心如刀绞,同时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辞职,回家带领村民摆脱困境,为家乡效力。

1962年2月,父亲出席龙岩地委扩大会议,听取大会传达党中央七千人大会精神,中央会议的核心内容是谋求解决国家当前面临的困难。会议后,父亲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主动提出申请,要求返乡扶贫解困,立志改变家乡贫穷落后面貌。因为父亲一贯表现好,工作出色,时任县委书记田若坚决不答应,说:别人辞职可以,你陈清木就是不能走。父亲不死心,一连写了五封的辞职报告,眼看父亲去意已决,同年6月10日,漳平县委批准了父亲的辞职请求,让他担任梅营大队党支部书记,并兼任官田公社党委委员。

父亲返乡后,积极拼搏,艰苦创业,带领村民发扬苦干、实干精神,自力更生,狠抓基础,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经过几年努力,到1963年年底,全村恢复并扩大农田面积800亩,开垦竹山2000亩,当年粮食增产50%以上; 36个纸寮(草纸加工坊)全部恢复草纸生产,年产草纸1.5万捆(每捆20斤),全村增收4万多元。之后,每年都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势头。梅营村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村,梅营大队一直是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榜样,《福建日报》《闽西日报》接连给予宣传报道。

1966至1969年,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运动,父亲趁势而为,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带领本村群众到8公里远的官西村鸭头、黄坪村等地开荒,披荆斩棘,填洼造地,开垦农田200余亩。在父老乡亲们的共同努力下,梅营村农业生产连年喜获丰收,除每年完成国家分配的征购加价粮任务外,全村还增加粮食储备20多万斤。这在当时各地普遍缺粮的情况下,无疑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1969年6月,在福建省刘永生副省长的带领下,父亲以模范先进分子的身份参加全省“农业学大寨参观团”赴全国农业生产典型大寨大队参观学习。这是福建省第一批组团到大寨参观学习的。1970年,《福建日报》先后三次刊发专题报道文章,介绍父亲的先进事迹,并赞扬他不求名利,无私奉献的精神,是共产党员的先进模范。1973年,他光荣出席龙岩地委党代会。

1962至1978年,父亲担任梅营大队党支书17年。在他的带领下,梅营村的各项工作始终走在全县前列。全村人口由他刚回村时的373人,增至1978年的715人,大队常年储备粮食20多万斤。社员出工分红10工分最高1.6元,最低0.8元,大大高于当时全县的收入水平。梅营大队连续多年获全县“农业生产先进单位”称号。

林清玄先生说:“工匠把一把椅子做到无懈可击,是生活品质。农夫把稻田种出最好的收成,是生活品质。穷人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吃的豆腐,是生活品质。可见生活品质并不是某一阶层、某一地区,甚至某一时代的专利。”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父亲拥有了很高的生活品质。

1978年10月,父亲到官田公社企业办工作,任单位负责人。他因地制宜,大力发展乡镇企业。1982年2月,主抓装机容量1200千瓦的双溪口水电站建设。电站建成后,成了一名水电站发电工人。1991年再度返乡。从1991年2月到2005年,父亲以花甲古稀高龄,在官田乡至永福镇公路路段养路14年,寒来暑往,风雨无阻,早出晚归,任劳任怨。其间的事迹也在《闽西日报》报道过,这里就不作赘述了。

父亲是一个标准的共产党员。他对党的深切热爱,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对社会的无悔奉献,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们前行。

父亲的一些鲜活事迹一直在家乡流传。1993年12月,我到漳平市委组织部工作。部里一位刚从老干局局长岗位上退下来的老领导叫苏启积,当他一了解到我是陈清木的儿子时,立马说起了我父亲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我家乡是远近闻名的草纸产地,也是村里收入的主渠道。做草纸的原材料是成竹的春笋。起初,村民不自觉,经常上山挖春笋吃。如果春笋少了,自然草纸的产量也就降低下来了。为了阻止村民挖春笋,村干部进行了广泛的宣传,但是收效甚微,屡禁不绝。于是,父母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村民大会上宣布: 从明天起,谁再上山挖春笋,一经发现,杀猪一头,猪肉按人口分发给全村人,同时罚“放映一场电影”。当晚开会,父亲故意不通知母亲参加,第二天一早,又借故巧使母亲上山挖春笋,然后又安排别的村干部去发现,人赃俱获。当天,父亲把家里最大的一头猪杀了,亲自到各家各户去分猪肉。过几天,罚了一场电影,在现场当众作出深刻检讨。这件事情之后,村民们再也不敢上山挖春笋了。第二件事。大集体年代,每户人家都划归一个生产队,参与劳动、分红分口粮。全县就我一家子没有固定的生产队,而是独立划出几亩耕地,当年哪个生产队落后了,就带着那几亩耕地投靠那个生产队。这件事,我幼小时的印象特别深。我们家几乎呆过所有的生产队,包括专业队,除兴家头自然村外,村子里所有的田,我都去干过农活。至今,我脑海里能够详细描绘出家乡每一片农田的轮廓。第三件事。是移风易俗的事。千百年来,农村嫁女儿都收聘金,这已经是铁打的规矩,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我父亲的思想却非常先进,在我大姐成人的时候,他明确宣布: 移风易俗从我做起,我嫁女儿绝对不收聘金,一分钱也不收。嫁给谁也绝不干涉,只要年轻人双方满意就行啦。父亲这样说,也这样做了。我姐姐1974年结婚,她是全村第一个出嫁不用聘金的女孩子。这在那个年代是非常不容易的。姐姐姐夫因此感恩父母,关怀入微,百般孝顺,尊敬长辈,供养弟妹,生活上照顾父母亲最细致、最妥帖,是兄弟姐妹中对家庭贡献最大的。

父亲经常对我说,他当村支部书记17年,没有多分过一粒谷子,没有多占过一分钱的便宜,甚至没有拿过公家的一根稻草。我父亲一辈子做过那么多好事,作出那么多的奉献,然而,却有一件很纠结的事,直到他离世时也没办法解决。是这样的,文革结束后,各地都在落实政策,一大拨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昭雪,一大批多年离开单位的人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也有一些原来犯过错误,贪污、腐化、诬告、怠工、偷窃、妄为等被清除出去的人,全都风风光光地坐进办公室,拿起了国家薪水,还补发了工资,子女招工招干。父亲原本是正式国家干部,担任过县委委员、乡镇主要领导,跟他一起参加工作的人,后来都成了离退休干部,父亲什么也不是。于是,父亲连年向组织申诉,成了二十多年的老信访户。然而,党的政策明文规定:“有错必纠,有冤必申”,父亲没有犯过错误,不是被处理回去的,因此找不到落实政策的依据。因为如果我父亲犯了错误,被处分了,就可以当着是被迫害、被迫辞职的。很多人为我父亲的事奔波呼吁,龙岩地委原副书记任元寿、原地委委员林国良等还几次专程到漳平,找了县委的主要领导,认为我父亲是响应党中央号召回去的,而且做了很多贡献,应该给予落实政策。漳平县委也为我父亲的事,专门起草了好几个文件,一个一个往龙岩地委组织部送,但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解决。理由很简单:我父亲是自己要求回去的,最关键的是没有犯过错误。只要我父亲当时有犯一点点的错误,就可以套得上政策的,“有冤必申”,我父亲没有什么“冤”可申啊。其实,没犯错误就是我父亲最大的“冤”!

后来,我担任漳平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分管干部工作,父亲以为这下好办了,有希望了。漳平的一些离退休老干部也纷纷找到我,要我为父亲的事努力,这里要特别感谢漳平市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长期担任市关工委主任的曹永德同志,为我父亲的事,他比我还急,一见面就批评我: 文东,你不能太马列啊,听说你父亲这种情况的人,其他都落实了,为什么就帮你父亲落实呢?我除了解释还是解释,真的无能为力。我总不能对父亲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去犯点错误呢?

缘起微风,情落雨露。“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龙应台《目送》)。小时候问母亲: 星星是什么?母亲说:死去的人都变成星星。如今,我常常在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寻找我的父亲与母亲,更希望能够跟他们遥遥对语。

感恩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让我们拥有宝贵的自己;感恩父母,是你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明白了奔跑的方向;感恩父母,是你的慈善与包容,滋养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的仁爱胸怀,我们至今和睦相处、相爱如初。席慕蓉说: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逝去,它只是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却转过来躲在我们的心里,然后再慢慢地来改变我们的容貌。逝者登仙境,生者当如斯。愿父母亲天堂里安好!

2019年4月25日

附:《父亲》(2018.10.31作)

父亲

那一天的傍晚

我特别的想哭

但是

所有的泪水

都已经回流

在心里

筑成了一个漩涡

找不到它的出口

当我,第一次

用颤巍巍的双手

把你的肖像

挂在墙上时

我的泪水,立刻

像决开的堤

湿透了

胸前的一层一层衣

六十六天过去

不停翻转的时序

我天天都见到你啊

我的  父亲

或者在手机上

或者就在我的梦里

总以为

可以一直呼唤你

总以为

还可以去陪伴你

总以为

你的温度不会褪去

那一夜的对望

像一根生锈的钉子

深深地  深深地

嵌入了我的骨髓

作者:陈文东,福建省漳平市委常委,2011.06~2016.08兼任教育工委书记,至今分管教育工作。漳平市作协名誉主席。

联系地址:福建省漳平市和平中路53号

[责任编辑:黄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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