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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把 老 秤

2022-10-21 08:41:57    来源:中国基层网    访问:    

一 把 老 秤

一一陪娘创作回忆系列之一

文•彭学军

(一)

一把老秤,挂在娘的床头,一挂就挂了半个多世纪。

娘在世的时候,这把老秤就这样一直挂在娘的床头,陪着娘。喊娘喊了五十五年的儿了,在娘在生的时候忘了问娘,这把秤是外公外婆打发的嫁妆,还是早逝父亲的遗物,娘挂在床头是一种家里缺少大男人的壮胆避邪,还是一种对至亲至爱的思念牵挂。而今娘走了,带走了这永远的谜,我只记得,这把老秤是娘写给我的第一本家书,我知娘懂娘,读娘悟娘的便从此开始。

记不准是哪一年里的哪一天,但我永远记得那个定格成石刻石雕的夜晚。

那是早起成习的娘又一个不眠之夜的黎明相迎。记得灰暗的煤油灯下,乘着夜色从地里摘菜回来的娘,顾不得打理被露水沾湿的头发,清理衣襟上的泥屑,把满满的一背笼岗豆(湘西农村常见的一种条型疏菜),倒在床边的地板上,然后蹲下身子,把一堆岗豆条一根根地整理成一把把,再站起身,取下挂在床头的老秤,一把把地称出重量,按一斤一扎,用一根根稻草捆起来,然后再装进背笼。做完这一切,娘便来到床头,把老秤挂好,然后准备喊醒睡在床头,其实早已看她做了半阵子事的我。

“四儿,好懂事,晓得要起床了,好帮娘下街卖菜去。”看到我侧在床边,伸出被窝的小脑袋上,两只小眼骨碌碌地转着,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快起床,乘天黑,娘好送你到桐木棋(临近县城的一个村子),好赶街上人买早饭菜,天一亮,娘又要到生产队里赶上工了。”

确实记不到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只是永远记得娘送儿卖菜,送儿读书,儿跟娘一起摸着黑,走了一回又一回的那条泥沙路。

我永远记得,那条山路上,那道夜幕中,那组特写的镜头:一个七八岁年纪、瘦瘦矮矮的儿子、拿着枞树油膏火把、小心地走在母亲的前面,一个背着一背笼疏菜、躬着单薄的身子,步子却稳健有力的娘跟在儿子的后面,儿与娘,前跟后,除了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尖尖和时嚎时叫的狗吠声,一片黑漆漆的夜色里,只见一个光点闪烁着移动着,光影里一个娘背着一背菜,带着一个儿,在道往县城里的山路上急急地走着。从那个叫熬溪的村子上,那个用包谷杆当壁板的家里面出发,步行一个多小时后,便能走到那个寨名叫桐木棋的地方,天刚好放亮。

因为早,因为那个年代的乡村很干净,杂音很少,旷野地,娘儿俩的对话听起来格外清喉彻耳:

“四儿,天亮了,你一个人走路还怕不怕?”娘摸着儿子的头问道。

“娘,我不怕,你早点回去,好赶到生产队里出工。”懂事的儿反过来劝娘。

“四儿,娘在屋里时已经称好了,一手(扎)岗豆刚好一斤,你莫忘记,到了街上,先去南门河桥下泡下水。”

“娘,我晓得,街上人爱干净又肯复秤,怕我们骗,把岗豆用水洗一下,又干净又压秤,好卖些。”

      “一手(斤)岗豆平常要卖到八九分钱,这回不管卖几分钱,都要卖脱,屋里的盐罐罐空了好几天了,再不好叫你到隔壁孟大婆家里去借盐了。”

“娘,儿晓得了,等卖完了儿才回来。”

“莫忘记,菜卖完了,你还要回来赶上学,实在饿了就到街上买个油粑吃。”

“一卖脱我就回来,一个油粑粑要三分钱,又称到二两多盐了。三姐煮的萝卜饭好好吃,吃了我就和她一起到云盘上(村里小学所在地)读书去。”

每天,第一缕晨光熹微清柔,第一善良,第一温柔,第一入记难忘。娘放把背上的背笼放下地,又抽起,转挂在儿的肩头,看着仅有几岁的我要独自走剩下的路去街上卖菜,娘似有不忍,又万般无奈,眼神里饱含着疚痛和怜悯,又满怀着信托和期待。满是黄泥满是石沙的山路上,娘与儿,相望而別,背向而去。娘去去赶生产队里的早工,儿去赶城里人的早饭菜。

那年月(半个世纪前的湘西农村),晚上照明没有路灯,外出办事多凭胆量,白天赶路没有车坐,赶场上学全靠脚劲,更没有手机可以随时拍影留踪,娘用劳苦创作的一个个作品,物质影像上都已无痕无迹,只能一笔一划地刻入儿的大脑,一刀一锉地雕成儿的骨髓,溶成儿的血儿的肉和儿的灵魂。

(二)

从1964年我出生到2019年娘远去,在这有娘可喊的五十五年的时光里,记不准有多少时多少处多少人、多少天多少回多少事,被娘写成了一本本感儿肺腑的书,谱成了一首首动儿心弦的曲,创作成一部部让儿心泣而志励的作品,作为娘创作一生的见证人和陪娘创作的儿子,我永远记得娘创作的一句句文字,娘描绘的一幅幅画景:

夜晚,娘用这把老秤称黄豆,按比例泡水,磨出的豆腐脑又白又嫩,一看满眼闪光,一喝满喉滋润,一吃浑身通透,天一亮就被上门来换购的寨邻们抢了个尽光。

白天,娘用这把老秤称大米,再按比例称上黄豆搭配,炸出的油粑粑,圆润润涨鼓鼓金亮亮,一闻满鼻气香,一尝满嘴肉酥,让你只想反复咀嚼,多些美丽的回味,好久好久都舍不得咽进肚子里。

春天,娘用这把老秤,称她从山里找来的枞树菌和竹笋;

夏天,娘用这把老秤,称她从地里摘来的四季豆和岗豆;

秋冬时,娘用这把老秤,称哥哥从田里提得的泥鳅和黄鳝,称姐姐从土里捡回的红苕和花生……

就这样,老秤跟着娘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艰辛的日子,熬过了一个一个不易的四季。只要见到娘从床头取下秤,只要看见娘背秤出了门,我便知道,空空的米坛里便会有白花花的夜饭米,红红的铁锅中便会有香喷喷的油渣味,好吃的我便可以不再嘴馋童伴手上甜甜的颗颗糖,爱乖的两个姐便不用再眼羡別人的新花衣。

娘用老秤称起了一世界的艰苦,老秤陪娘熬过了不容易的人生。秤杆成了娘书写人生的笔头,秤盘成了娘弹奏生活的鼓皮,秤砣成了娘称人心量人情的定神器,那一圈又一圈娘亲手用麻线搓成的秤绳,便成了娘一年又年、一转又一转、一页又一页的蹉跎岁月。

(三)

老秤帮娘帮了一辈子,帮娘称生活称人心称人世间的冷暖,伪诈和真善。

“莫让坏人骗也莫让好人吃亏”,这是娘时常常念叨的一句话。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寒,家里常时靠借米下锅。每次,我从邻居处借米回来,本已告诉了娘,借的是几碗或是几升(指木升,湘西乡下一种木制的方形量器),娘都是要用老秤称下重量并用木炭在壁板上记上数,开始我还心中不解,待到还米的时候,见娘先用老秤按记数把米称好,装入袋内,然后教我再扯住米袋口,娘会再用双手多捧上两捧,边添放入袋,边自言自语:“人家舍得借米帮我们救急,我们万莫让人家吃亏,多给人家还点,有称好,莫受坏人骗也莫让好人吃亏。”这时,我这明白,娘的世界里,老秤不只是称称物体重量的量器,已经成为人心人性的刻验尺,娘用它称的不只是物品的重量,更要称他人的善良和义举,还要称自身的真诚和感恩。

(四)

娘一辈子,活了九十一个年头,除了两双儿女,除了几十孙重,似乎无甚心爱之物,不爱吃不爱穿,不打牌不跳舞,就是爱劳动,就是舍不得这把这老秤,到了八九十岁了都还闲不住。我的女儿出身后,娘从给我带孩子开始,到她远去的三十多年里,跟着我们搬了四次家,许许多多的东西搬坏了,弄丢了,折腾不见了,唯独这把老秤一直还在跟着娘,一直还挂在娘睡的床头。不知有半个多世纪,还是超一轮六十甲子,娘与老秤已经成为相依相存、相惜相怜的一个整体,几十年的眼望手摸,老秤已成了娘的宝、娘的爱、娘的命,你跟了娘一辈子,帮了娘一辈子,成了娘生命体内似骨似肉、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

“我要做点事,不做事,活到有什么味。”当两双儿女都养大成人,都成家有业,都添儿添孙,都大大小小先先后后活成了奔六十奔七十的老人了,娘还是闲不下来,还是一有时间就要动动她心爱的老秤。娘临远的前几个月,还经常悄悄地躲进房,关着门,收拾她的劳动产品,称量她的劳动成绩。其实,我与妻都知道,娘一关门用秤,就一定又是出门捡废纸壳、废书报和水瓶子回来了,关门是怕儿子媳妇嫌她不讲卫生,我与妻子只是知道了不去点破而已。孝顺之道,孝娘较易,顺娘难为,煮煮饭洗洗衣买点好吃的只够称“孝”,能包容娘的缺点、接受娘的唠嗑、支持娘的所为,让晚年的娘讲她爱讲的话、做她喜欢做的事方可称“顺”。娘用勤劳和节俭写给儿子的书,儿子读到五十多岁才慢慢读懂,劳动习惯了的娘,一不劳动一无事做便坐卧不宁,茶饭无味,甚至会心抑成病,读了娘书明了娘理的我,从开始嫌娘捡圾不卫生,转变到主动为娘在学校收存旧书报,在路上捡拾空水瓶,与老秤一起,陪着晚年的娘,继续创作她勤俭一生的作品,直至结尾。

(五)

一把老秤,陪伴、应和并见证了娘勤劳善良,艰苦幸福,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

父亲在世的时候,老秤见证了娘和父亲的爱情结晶,十三岁的哥哥、八岁的二姐、四岁的三姐和一岁多的我,见证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湘西山村一个六口之家幸福相伴的美好时光。

父亲早逝之后,老秤又见证了一个三十八岁的寡娘的辛勤劳苦,见证了一个湘西女性用坚韧用顽强,用常人难以想象的煎熬把四个儿女拉扯大,把一个若弃即散的五口之家,创作成了一个四十余人生机勃勃的大家庭。

娘走了三年,我把家里最敞亮的房间改造成娘的纪念馆,常来参观的就是娘的儿子,那个由娘身上掉下来的一砣肉长成的儿子。一辈子平凡的娘,没有荣誉证,没有功勋章,床是娘留在人世间最值钱的遗物,秤是娘传给儿女最珍贵的宝物,把秤挂在娘的床头,如娘在生在世的样子,不变样是儿对娘最好的敬爱和思念。想娘了,走到娘睡了一生的床头,摸摸娘用了一辈子的老秤,依然会闻到娘的气息,听见娘的话语,看见娘的笑容……

肉体不见的娘,依然灵现在儿女的泪光中,鲜活在儿女的心窝里。只要心中有娘,娘就长生不死。

凡尘中,一世界的娘用真爱用艰辛写了一世界的书,一世界的哥哥姐姐,一世界的弟弟妹妹,一世界的儿和女,一世界的你和我,看不完,读不深,悟不透,便需用良知去储存发芽,用感恩去记忆生根,用虔诚、圣洁和无限的崇敬去细读一生,品悟一生。

[责任编辑: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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