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继红
深秋的一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小林刚从公司走了出来,急匆匆往人民医院赶。
刚刚他正忙碌的时候,突然接到老婆大人的一个电话,说是老母亲带着女儿,不小心让孩子摔骨折了,现在都在医院侯着呢。
小林心急如焚。也不知道女儿究竟怎么样,电话那边老婆数落着母亲的不是,加上一片噪杂的哭声,一股脑儿挤进了脑海里。
不管怎么样,赶过去看看再说。
出门,打的,路上出奇的畅通。小林看看表,四点,原来没到下班时间。赶到医院时,女儿已经进了手术室,外面留下满脸怒容的老婆和垂头丧气的母亲。
老婆一看到他过来,又开始重复着数落母亲的不是。小林顿了顿,吼了一句:“别说了,说这些有屁用!”这个世界马上安静了。
他们默默无语,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五点半,手术室的门开了。小林看到了女儿还噙着泪花的脸,还有右脚缠满的白纱布。女儿一看到爸爸,委屈似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老婆搂在女儿,任她在怀里哭泣。
护工阿姨安排他们进了住院病房。并递过一张“住院通知单”给小林,说:“快去交钱吧”。 刚一看,一个“4000”的数字,醒目地提示他,一个月工资又没有了。
七点,缴费,小林又打的回家准备衣服,签各种手续文件,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休息了。
女儿哭累了,已经躺在病床上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小林环视四周,发现这个病房有四张床,其中两张空空如也,只有最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在进入病房的一个多小时里,除了小林他们家这几个人,似乎没有看到那个人的家属在,也不见那个人有什么动静,只是始终静静地躺着。
小林心想,明天老婆要上班,请不到假。而我,反正在公司的位置也成了鸡肋,索性跟经理请一周的假。这不,经理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了。临了还弱弱的说,没关系,你想休息多久就多久...... 我,看来又得换工作了。小林一想到这,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忍不住又失落起来。
小林正垂头丧气中,护士小姐推门进来,直接走到里面的床位,气冲冲地对着那人说:“30号,你家属什么时候来,都十多天了,交的押金早都用光了。”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低沉地说:“我,再打电话,他们会过来的,你放心。”
这个时候,小林终于看清楚对面病床上的那张脸,消瘦苍白、眼眶凹陷、颧骨突起,但看年龄似乎与我不相上下。那人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好像都无人接听,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喂”的声音,他急匆匆的说:“n妈,额红伢子呢,你莫挂电话......”。
嗯?这不是我老家的方言么?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反正没说几句,对方似乎就挂断了电话。
知道长沙周边地区方言的人,应该懂得那人是跟他母亲打电话。不过,竟然连母亲都挂了电话,看来此人真是不幸,造孽啊!
八点多,小林母亲从家里送来了饭菜,老婆给女儿张罗完,也跟着回去了。
女儿躺在床上,脚还是钻心的疼,总是皱着眉头。女儿弱弱问 “爸爸,我还能走路吗?”小林一阵心痛,忙安慰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女儿似乎心情好了点,开始和他描绘起摔跤时惊心动魄的场面。
说着说着,转眼就十点多了。女儿也讲累了,很快忘记了伤痛,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挂着两串泪痕的脸,红彤彤的,嘴角偶尔露出微微的笑容,时而眉头又紧缩。小林看着女儿,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禁微微笑了笑,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
这时,小林想起对面那人,好像都没有人送饭过来。于是他用家乡话跟对方打起招呼。
“恩晚上还?恰饭吧,我各里还有些面包,恩先填哈肚子罗。”
他似乎想拒绝,但忍不住饥饿的折磨,说:“谢谢,恩也是宁乡宁啊。”
他接过小林递过去的面包,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恩是宁乡哪里滴罗?”他的回答让小林很惊奇,因为他跟小林是同一个镇!这世界真巧啊!然而,问到后面更让小林震惊:躺在床上的这位骨瘦如柴的男人,竟然是他一个多年没有见过的小学同学!这世界真小啊!
互报姓名后,那人姓张,俩人都兴奋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大家的面容早已经改变,但乡音和那些差不多已经忘记的童年往事,把两个人的话匣子打开了!
老张十多年前来到深圳,从员工做起,一直做到工厂的厂长,后来自己看到机遇,就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五金厂,生意好时做到年销售额几百万。在有了点钱后,他慢慢染上了各种陋习,白天打麻将赌博,晚上就K歌泡酒吧。在这当中,在一帮狐朋狗友的怂恿下,先是吃摇头丸,后来不过瘾开始吸白粉。很快,辛苦积累下来的家产就挥霍一空,工厂也低价变卖了。后来家里人一横心,七拼八凑筹了点钱把他送去戒毒。出来后,因为习惯那种成天无所事事的生活,又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直到十多天以前的某个晚上,他晕倒在街上被好心人送到医院。
说到这里,小林对他的情况都很清楚了,和那些吸毒家破人亡的故事一模一样。我的小学同学,三十多岁的青壮年,已经被毒品摧残了身体,消耗了金钱,也失去了宝贵的亲情。
小林不忍他继续说下去,便问他:“恩打算以后那么办?”。
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注视着前方,久久没有回答。
第二天,小林特地叫母亲每餐多准备一份饭菜,一起带到医院来。
母亲知道病房里有位老乡,也甚是兴奋,一过来就跟老张如数家珍般攀谈起来。每当问到他的近况时,小林在旁边都努力把话题错开。临回去时,母亲低声对小林说,你看,多好的孩子,可惜得了病。
小林支支吾吾不好回答。
下午,老张家里终于来了人,一个表侄,看样子是刚刚来深圳的。在给老张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时,还差了一千多块,小林看情形,摸了摸自己的空空的钱包,又缩了回来。忽地,他想到了银行卡,里面应该还有一些还房贷的钱。小林掏了出来,和他表侄一起去结了帐。
回到病房时,老张的表侄跟小林说了这事,他很是过意不去,说了一堆感谢的话。
小林说真没什么,以后有钱了你就还给我。
第三天,病房里只剩下小林和女儿,雪白的墙壁让人有种恍惚的感觉。除了陪女儿说笑、换药外,他无所事事地坐着,看着CCTV13的一遍又一遍的新闻。
小林想起了他这十多年,努力工作着,一分一分的贴补着家用。自己买不起深圳的房,也用不起深圳的车,每天朝八晚九,除了有老婆有女儿,在老家有一套可能很多年都住不上的房子外,真的再没有什么。一想到月底要交租、还房贷,还有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小林的内心充满了焦虑。有一次,老婆因为一些事气不过,对他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小林只能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一声不吭地去上班了。老婆看这日子过的,就自己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也算解了小林一些忧愁。这些年,小林都忘了结婚前答应过老婆的话:“我要照顾她一辈子!”
小林想到这里,他眼圈也红了。
女儿似乎发现了什么,歪着脖子望着他,问:“爸爸,你怎么也哭了?”
小杯苦笑,说:“爸爸看你痛,所以心疼你啊!”
女儿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爸爸,我不疼!”
五点多的时候,护士通知办手续出院了。小林带着用药清单去收银窗口一查,先交的押金还不够,这几天这检查那检查,又超出几百块。他心里狠狠的骂这可恶的医院。
老婆下班后,也过来了,还带了女儿最喜欢的KITTY猫。女儿看到这,很是兴奋,叫着要下床走回去。小林忙说不行,一把就让女儿趴在背上。
出了医院,夕阳已经西下,大地一遍金黄。
远处不知哪家小店放着老歌,夹杂着汽车声传了过来。
幸福在哪里呀,
幸福在哪里,
幸福在那辛勤的汗水里......
小林回过头,说:“老婆,今晚咱们为了庆祝女儿出院,一起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妈都做好了饭菜,肯德基有什么好吃的?”老婆说。
女儿在背上伸过头来,不解的问:“爸爸,你有钱吗?”。
对,我没钱。
但是,我有这个家。
(作者:系湖南省邵阳市公安局退休干部)